方舟再次上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又是一个漫长的夜班。次日早上下班的时候，主任成茂田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方舟坐在办公室的板凳上，隔着桌子坐在了成茂田的对面。

“方舟啊，这次的事情你有责任。”成茂田把手里的一张医学资料放在一堆纸的上面，看着方舟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果然，方舟就知道主任找他是因为死亡病人的事情。

成茂田低下头继续整理着这堆资料，等待着方舟的反应。但是方舟已经没有太多的情绪。成茂田整理好资料，接着说：“我就想知道怎么每次出事的都是你？”

声音不大，但传到方舟耳朵里却很刺耳。这下方舟有反应了，什么叫每次都是他？他的眼睛因为惊讶又瞪得溜圆。急诊科死人的事情也好，医闹的事情也好，赔钱的事情也好，怎么可能每次都只会是他？成茂田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他下岗？

“成主任，我也不想这次是我啊，我刚接班没多久病人就挂了。”方舟解释道。

“对了，这病人呆在急诊的时间并不长就死亡了。我们是有责任的，病人家属也不能接受。对此，你有什么想法？”成茂田上次和家属对话的时候说院方没有责任，现在又说有责任。方舟有点惊讶，不知道成茂田想说什么。

“什么责任？”方舟问道。

成茂田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语气跟着变得严厉：“方舟啊，你还是清北毕业的，但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看看别的医生上班的时候，为什么就好好的？再看看你。让你呆病房吧，这么高年资的主治医生搞不清医保，让你呆门诊，带不好实习生，让你呆留观，就你和病人吵架，让你呆抢救室，病人就死在你手里。你就说签字的事情，你这么高年资的医生，把病危通知书按在墙上让家属签字，合适吗？人家就说咱们太随意，一点不严肃，你让人家怎么接受病人就是病危的事实？”

成茂田说的这些事情确实有，但这些事情发生了之后，追究原因，难道都是方舟导致的吗？换个人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方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确实尽力了。按在墙上签字也是霍纾最后攻击方舟的唯一一件事情。虽然急诊就是这样简陋的环境，但方舟反省了自己，确实不应该如此随意。他不应该让实习医生袁姗姗去签字，还是按在墙上签病危通知书。

方舟摇了摇头说：“或许，我就不适合当医生吧。”

成茂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医生都是要锻炼的，没有时间的积累可不行，光会念书也是不行的。你看人家念书没你行，工作可比你好，现在也跑到你前头去了。”

方舟心想，什么叫跑到前头去了？难道是说丁泉学位没他高，晋升比他快？方舟其实并不在意谁跑得更快，只是在意有没有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我们科务会商量过了，这钱出于道义我们是得赔的，况且我们还有责任，当然是你方舟负主要责任。病人一共交了两万块钱，我们就赔两万，你承担赔偿的60%，剩下40%从科里出。”方舟算了下，自己赔偿一万二，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够扣，所以这个月，如果发下来的工资是负数，他也不会惊讶了。

“当然，我们会分成好几笔，从你的奖金里扣除。”成茂田似乎看出方舟在想什么。

之前财务科的员工来讲奖金核算政策，成茂田才知道就算算上“挨打费”，急诊科的收入是垫底的。就这么点收入，时不时还得赔偿，居然还没有医生辞职，成茂田也觉得不可思议。

急诊科可不是什么香饽饽。“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腻腻歪歪大内科，一钱不值小儿科，死都不去急诊科。”这个顺口溜就道明了急诊科的本质，这是一个垫底的科室。成茂田就想不明白，方舟为什么要来急诊科，去别的科室不好吗？

清北毕业的人都有一股看着莫名的自信，自方舟一来，成茂田就看不惯他身上这股自信。在他看来，清北出身的方舟来这个卫生部直属医院的冷门科室，岂不是明摆着就要抢自己的位置？方舟的翅膀还没硬，但因为清北直博的光环，外面早就传开了，急诊科有个方舟。

之前方舟给病人把PET开在了住院部，赔钱，这次又死了病人，又赔钱，成茂田作为科室主任也赔了不少，心里本来就不高兴。方舟行医这么多年，中间还有各种小的医疗纠纷，病人什么都不说，就说你态度不好，告到医务科。虽然最后也没什么事情，够不成任何责任，但也够恶心人，让你心情不好好几天。这次的事情是方舟最大的一次医疗纠纷。

医疗纠纷，有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只要死了人，要是家属盯着搞，最后也能把医生搞疯。副主任马贤川有个医疗官司已经打了七八年，现在还在打，时不时被叫过去写材料、出庭，常年重复写一个材料，写来写去，写了七八年，不疯也心理扭曲了。更恶心的是，一旦出了医疗官司，不管怎么判，五年内都不得晋升。

成茂田本以为方舟已经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纠纷磨得圆润了，失去了刚来时候年轻气盛的锋芒。但从这件事情上，他还是看到了方舟当年的劲头。他不得不搓搓方舟的锐气。作为科室主任，成茂田手握大权，出国和写文章的机会想给谁就给谁。甚至马贤川，当年也是高年资主治，要是没有自己的帮助，难道他能升成副主任医师，能当上科室的副主任？急诊科不大，算上所有的正式医生，一共才九个人。成茂田掌握着几乎每个人的弱点，如果谁不听话，就照着他的软肋捏几把，对方很快就范。唯独他对方舟没什么办法。

这么多年过去了，医院要求晋升用的科研指标，方舟居然独立完成了大半。这么一来，他就在关键的事情上拿捏不住方舟。而这件医疗纠纷出现得正是时机。家属没有想的那么胡搅蛮缠，科室赔了点钱就解决了，又好好打击了方舟的傲骨。想到这里，成茂田心里真是美滋滋，最后严肃道：“你去忙吧，回头给我交个书面检查。”

方舟低垂着头，就像一个挨训的小学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杜留卓从住院总办公室出来，刚好碰到了一脸生无可恋的方舟：“兄弟，想开了没？”方舟摇了摇头，说：“我就想不明白，咱们这么尽心尽力，最后还不讨好，还得赔钱，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说得没错，但是兄弟我都去给卜才章磕头了，你都不能忍忍吗？”杜留卓终于忍不住把给卜才章出殡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出来他自己也舒坦了。

方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无奈地撇撇嘴，用手使劲地戳杜留卓的胸肌，一字一顿地说：“杜留卓，你真行！忍忍忍，都是忍得太多才搞成现在这样！”

“哎呦，你别戳我！”杜留卓被戳疼了，跳着躲开了，“你不忍，难道你有办法吗？你闹了就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