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危通知书白纸黑字，将病人可能出现的危及生命的情况写得很清楚，在家属眼里就是随随便便一张纸。方舟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签署知情同意书的时候，究竟需要什么程度的仪式感才能显得正式且庄重？

影视剧里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单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制作精良的办公桌，桌子前面有块透明的挡板玻璃，医生坐在玻璃后面就像银行的工作人员，病人就坐在玻璃另一边。医生和病人隔着玻璃谈话，签字的时候纸从玻璃中间直径大约20cm的圆洞递出来。通知单的纸张四周用镀金镶边，打印出来的字也是加粗加黑，标题放在正中间，是赫然五个大字 “病危通知书”。病人在玻璃那边狭窄的桌面上签字。而现实中，且不说一人一间办公室，就连一人一张办公桌都是做不到的。

“病人一来我们就告了病危。”方舟说道，虽然这个病人并不是他接诊的，但是病人情况特殊，接诊时的病历资料和手续他都检查了，都是齐全的。“下午我给家属第二次告病危。后来病人心跳骤停，我们足足抢救了3个小时。几个医生护士轮流心外按压，捏皮球。”

“没错，抢救的措施和用药我们也没有任何问题。”成茂田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说你们的抢救有问题。”络腮胡子说道，“但是呢，病人已经不在了对吧。我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都清楚，但我们就是说不出口。”

方舟这才明白了，这个络腮胡子才是最能闹在点子上的那个人。怪不得霍纾让他按压3小时也要等这个VIP过来。此刻，络腮胡子也直接摊牌了，用比赤裸裸地要钱稍微暧昧一点的说法，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说实话，方舟真没想到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即使想到了，也不敢相信自己和同事辛劳的付出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老婆看病这么多年，家里的积蓄基本上花光了。我家还有一儿一女，儿子还在读书，女儿也还没嫁出去。村子里的邻居都把新房子盖了，我家里的老房子十几年都没有修。还欠了别人很多钱。”霍纾的声音越来越小，方舟的眼睛越瞪越大。

方舟不理解的是，既然认为抢救也没有问题，为什么还在这闹？自己抢救这么长时间，耽误了陪老婆去产科生娃的时间，现在不说苦劳了，也没有功劳，甚至还得赔钱？！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霍纾，做人不能这样的啊！”方舟再也忍不下去了，涨红了脸，突然“嚯”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霍纾。杜留卓偷偷撇了眼成茂田，又用手拉了拉方舟白大褂的袖子。但方舟没有理会他。霍纾不说话了，目光停留在成茂田似笑非笑的老脸上。成茂田“嚯”地一声，把病历资料往椭圆形的会议桌中间一推，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出了会议室。霍纾双眼看着前方，就是不看方舟一眼。

“霍纾，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就这么对我的吗？！你就这么对我们，对这些抢救病人抢救了三个小时的医生？！”成茂田走了，方舟还站在那喊叫。霍纾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会议室突然沉寂了下来。贾公平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片难堪的宁静：“方医生，你看这个，你们怎么处理？”

方舟仍站在那儿，涨红着脸，过了半晌：“首先我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贾公平打断了方舟的话：“方医生，刚才成主任也说得很清楚了，咱们这边是没有过失的。”贾公平经历过这么多的医疗纠纷，早都明白成茂田是什么意思，接着说：“你看，病人看病这么多年，也很可怜，家里经济确实也很困难。”

方舟听出了贾公平的意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环视了一周，霍纾和络腮胡子，还有几个家属都在不停地点头。

“这样吧，咱们这边就把病人没有能报销的费用给垫了。方医生，你看怎么样？”贾公平一个人直接就把赔偿方案给定了下来。

一听到医院松口了，要赔钱了，霍纾就和几个家属都从椅子上起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身材矮小的霍纾突然从人群中直起腰，显得比低着头的众人都高大：“贾部长，我们商量下再给您回话。”说完，他们就都走出了会议室。

贾公平点了点头。他也起身离开了会议室。方舟见他往成茂田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方舟知道贾公平是去找主任商量了，总之他是赔定了。赔不赔，怎么赔，赔多少，这些是轮不到方舟说话的，虽然最终赔钱的当然不会是医院，而是方舟。

硕大的会议室，现在空了许多，只有杜留卓和袁姗姗还在这坐着。三个人都不说话，袁姗姗更是一言不发坐在角落。袁姗姗甚至觉得都怪自己让家属按在墙上签字，最终才惹出了大事。

过了十几分钟，霍纾和家属们一起进来了。贾公平和成茂田跟在这群人的后面说着话走了进来。两伙人都聚在了会议室，但是谁也不就坐，直接站着说话了。

“贾部长，我们就算拿回去报销，急诊的费用也不会报很多。”络腮胡子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不管我们最后报销多少，能不能把我们预交的费用全给垫了。”方舟心想，这明摆着是打算多要一点是一点。

“一共交了多少？”贾公平看向成茂田，成茂田又看方舟。方舟不知道，也不关心。霍纾回答了：“两万。”

方舟心里笑了一下，一进急诊就预交这么多钱的还真是少见。一般人来了急诊先在卡上充上五六千就差不多了，这个病人一来就充这么多钱？

成茂田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贾公平又给他解释了一番。成茂田一直沉默地倾听，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霍纾和其他家属们松了一口气，贾公平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一场医疗纠纷就这样成功地解决了。这次的事情过程很顺利，根本没花多长时间。晚上又可以睡个好觉了。

“小方啊，你把死亡证明给家属开了吧。”成茂田说了这么句，就离开了。交易谈妥，可以归还“尸质”了。

贾公平也和和气气地和家属聊着天，说着病人看病多么艰辛，多么花钱。没一会儿，他的手下杨煦坤把打印好的合同拿过来了，双方签字。虽然最终赔钱的是方舟，但是这张纸也是不需要方舟来签字的。

最终这笔钱怎么交到霍纾的手里，方舟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将被扣钱。他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留给还没出生的孩子买奶粉和尿不湿。

想到孩子，他看了看表，距离刚才打电话又过去了1个小时。他立刻冲出了会议室，脱掉白大褂，向手术室跑去。他隐约听到杜留卓还在身后叫他，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无论是行动上，还是道义上，他都对得起崔彦丽这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