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的霍纾站在这几个彪形大汉前面，方才哀求他们再“多抢救一会儿”的可怜巴巴的神情全然消失。自从走进会议室，霍纾就没有再正眼看过方舟一眼。

主任成茂田今天在单位开行政会议，这会儿刚到科里就看到一群人走进了会议室。在急诊科工作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要闹事。他把住院总医师杜留卓叫来，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也跟进了会议室。成茂田坐在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一端放着的一张高椅背的椅子上。这个专用座位向来属于最有权势的人。

方舟默默地在椭圆形桌子的一侧的中间坐下了，杜留卓挨着方舟坐下。医务科的贾公平带着手下杨煦坤走了进来。

急诊科是全院最可能闹事的地方，也是贾公平最熟悉的地方。这次，贾公平又来了。杜留卓和贾公平对视了一眼，方舟猜测方才是杜留卓把医务科的人叫来了。贾公平带着手下坐在了方舟和杜留卓的对面。

“成主任，大概情况，杜总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了。”贾公平给成茂田汇报，“家属要直接把人拉走，我已经通知了门卫，不让拉。咱们这边还没有出具死亡医学证明，没有这个书面证明，他是绝不可能把病人拉走的。”

成茂田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这几年医务科的执行力也大大提高了，对这种事情，处理非常及时到位。”

“病人是农村的，要拉回去办事，没有尸体就没法办事，把尸体扣在这谈，他就没法把条件抬到天上去。”贾公平道。绑匪和警察谈话，绑匪会扣押人质，现在医生和医闹谈话，医生也学会了扣押“尸质”。

方舟就纳闷了，方才还和家属齐心合力抢救病人，现在怎么家属还要闹？他怀疑自己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听贾公平的意思，家属还要合力一起闹大？难道这就是霍纾让自己一直按压的原因吗？方舟和杜留卓等人一起抢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霍纾把救兵搬来，好一起闹事？

方舟心里一堆疑问，正紧锁着眉头回顾整个事件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刚好瞥见霍纾和几个大汉走了进来，坐在杜留卓和成茂田的中间。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和成茂田中间隔了一张空椅子。霍纾最后挨着络腮胡子坐下。人员的布局就是医生和家属坐在了一边，医务科的工作人员坐在另一边，成茂田一人坐在椭圆桌子的一头，和家属隔开一个空位置。

崔彦丽的病历资料放在成茂田面前。成茂田翻了翻病历。虽然病人已经死亡，但是，从入院到死亡都不超过24小时，急诊科的病历相当薄。

“病人已经病了十几年了，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想家属应该都很清楚。这次来了我科，查了胸部CT，报告写的是粟粒样结核，我也看了片子，非常典型。这是一个非常危重的病人，死亡的原因也很明确。我科一开始的治疗以营养支持、控制血糖、血压为主，这些都没有问题，病人一来就告了病危。下午胸部CT结果一出来，方医生就再次告知家属霍纾，病情危重，随时可能出现危及生命的情况。在急诊，我们见过不少这样的粟粒样结核，来不及抢救的也不在少数。”成茂田从医近40年，临床基础扎实，处理医疗纠纷的能力也很强，这些话从他嘴里出来，非常有说服力。事情经过很清楚，关键点也都指了出来，就是告诉家属“病人很重，我们的处理没问题”。

“我就想知道病人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霍纾的脸上没有悲容，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成茂田问。方舟甚至不记得，自从他开始抢救病人，霍纾有没有流露过悲容。方舟只记得谈病危的时候，霍纾流露出诡异的笑容，还有最后不停地要求自己延长抢救时间的可怜样儿。

成茂田无奈地摇了摇头，使劲把病历合上：“什么叫好好的？老百姓说的好好的，就是有一口气在吗？这个病人病了十几年，来了我科不到24小时就死亡了，难道是在我科治坏了？”

“成主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病人来的时候能吃能喝，能说话，午饭也是我和她一起吃的，下午才过了几个小时，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不在了？”霍纾解释道。

“能吃、能喝、能说话就是好好的吗？你说这叫好好的，我不能认同。我科很多病人都能吃、能喝、能说话，还不是很多都死在了这里？你能说这些病人都是好好的吗？既然好好的，为什么还来医院看病？”成茂田没好气地说道。

说完，他举起片子，透着天花板超亮的节能灯指给其他家属看。“家属都可以来看看这个片子，这已经是重度血行播散型结核，你说这人能是好好的吗？你不能说，人还活着就是好好的，对吧？”

几个家属都朝片子的方向看去，但没有一个人起身，只是眼睛做出了在看片子的动作。

“成主任，我们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也看不懂这个片子……”络腮胡子终于说话了。

“你是病人什么人？”成茂田警惕地问道。他没有义务给不相干的家属解释病情。

“我是病人的弟弟。”络腮胡子继续说道。

原来这个络腮胡子就是忙活了3个小时也要等待的那位VIP——小舅子，方舟心想，忍不住又看了眼这个络腮胡子。

“行，你说你看不懂片子，你能看懂报告吧。”成茂田劳累了一整天，此时看到家属不讲道理，还开始摆烂，产生了点情绪。

“我现在给你讲病情，你说你听不懂也看不懂。但这个病人看病这么多年，一直在都城医院，就这次在我们医院，你们还说居然没想到她就死在这了。我给你解释病情，就是告诉你为什么她会死在这。首先我们的诊断、治疗、抢救都没有问题。你就说说，一个人病了十几年，血糖一直控制不好，会不会死？”成茂田脾气上来了，把手里差不多八开大小的CT片子往桌子上一扔，质问霍纾道。霍纾不回答。成茂田突然有些头疼，捏了捏眉心。

“你不用给我们讲什么治疗，人都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霍纾同样不客气地回道。“而且，大夫给我说病人病危，就拿一张纸让我趴在墙上签字？”

方舟环视了一周，发现袁姗姗还没有走，正坐在角落里听这场“辩论会”。病情是方舟谈的，签字是袁姗姗签的。急诊抢救室工作的地方就是护士站，写字的地方就是护士站的台子。崔彦丽的床位离护士站有一段距离，于是袁姗姗直接把病危通知书按在墙上让病人家属签字了。其实，这是急诊科的常态，家属说这个动作不具有严肃性，确实也能理解。袁姗姗见自己又给方舟添麻烦了，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我给病人家属谈病情的时候，家属还觉得病人没有什么危重的情况，还笑了。”方舟补充道。

霍纾低下了头，过了片刻，抬起头说：“我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好好的人，说病危就病危了吗？真有医生说的那么重吗？”他并没有看方舟，一直盯着成茂田说：“你们也没有觉得是病危吧，不然为什么就随随便便拿了张纸，按在墙上让我签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