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
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见白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是谁得罪了你?”
白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
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
宝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
白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做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
白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宝玉听了,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白玉悔自己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
白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说:“你放心。”
白玉怔了一下,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白玉说:“果然我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宝玉点头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白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千言万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语千言,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怔怔地望着白玉。两个人怔了半天,白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白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白玉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的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袭人赶上来,说:“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
宝玉出了神,把袭人当做白玉,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
袭人推宝玉道:“这是哪里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胀,夺了扇子,便忙忙抽身跑了。
袭人见宝玉去了,愁眉深锁。
宝钗走过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宝钗说:“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袭人说:“老爷叫他出去。”
宝钗听了,忙道:“哎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
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
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言风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情形来,自然是从小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得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见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宝钗说:“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说:“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大小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
宝钗说:“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