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宝宝解放初即参加了里弄工作。
她年轻,聪明,温和,再加没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区妇联看中,被提名当区的妇联副主任。她虽然当过舞女,但按阶级分析法还是要划入“城市贫民”类的,出身又清苦,政审一级级通过。材料报到市里去时,她那张一寸报名照引起了一个南下干部的注意。这位干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时倒也并非好色之徒,但却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却前世一段孽债,他一眼瞄上陆宝宝那张并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却有点放不下了。他随手打了只电话给区妇联,让妇联通知这位候选人来一趟。陆宝宝接到通知后就去了。她跨进那办公室,把个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陆宝宝这个人要论面孔未见得是绝代美人,只有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金闪闪的,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在照相上面是透不出来的,只有见到本人,才会感觉得到。再加上她未经生育,身材一点也没有发胖,尽管穿着老棉袄,但因为是当时流行的列宁装,腰间有腰带的,往紧里一收,那优美的线条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她这个人的脾气又柔和,秉性娴静镇定,整个人身上,可以讲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娇媚,上海十里洋场的开通,东方古代少妇的娴静,再加上与洪剑春生活数年以来所感染的书香气,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郭平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待陆宝宝一走,当即便下了非娶这个女子不可的决心。
郭平老家在山东,有个小脚老婆,有个已经满了十岁的闺女。这并不构成障碍。离了便罢,先例有的是。障碍在洪剑春。洪剑春是陆宝宝的法定丈夫。那么怎样才能搬掉这块绊脚石呢?郭平自有办法。他正负责组建工、青、妇组织,立即以对陆宝宝作进一步政审为名,调来了洪剑春的全部档案。洪剑春的档案即便在解放初亦已有厚厚一叠了,问题“木老老”:国民党党员;青红帮头目黄金荣老婆娘家外甥的嫡系爪牙;反动奸商殷得富的挚友;去日本呆过半年,原拟逗留五年,但匆匆返回,政治背景不详。等等、等等。郭平对这些不感兴趣。档案上写得玄乎,他郭平一目了然,知道这些东西定不了性,没用。只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引起他的注意,那便是肃反委员会关于洪剑春与书画店老板交往问题的调查报告。报告上已有结论,但郭平还是将报告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最后他往办公室一坐,拎起了电话。
“肃反委员会吗?喔,了解一下书画店老板白吉利的处理意见,嗯,嗯,已经枪毙了,太好了,死有余辜嘛,好,就这事,没别的。”
“广平路派出所吗?我是市政府。关于洪剑春跟白吉利的交往关系,你们跟洪接触过没有?嗯,嗯,只是棋友,是吗?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问题,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对了,市里很重视。”
三天以后,郭平再一次召见陆宝宝。陆宝宝这回略微作了点修饰,没穿列宁装,只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面罩了一件手工编织的绛色的绒线大衣,下摆很大,带点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样。裤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两条裤缝笔挺,老棉鞋也换了双高帮皮鞋。陆宝宝哪里知道郭平的居心,只是想领导上这么重视自己,又风闻要让自己当区妇联副主任,总该收拾得整齐些才好,结果那普通衣饰中透出的雍容气派,更坚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罢休的决心。郭平这次已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见陆宝宝便开门见山:
“今天找你不是谈你自己,只谈谈洪剑春的问题。”
一闷棍,吓人得很。陆宝宝不知道洪剑春有什么历史问题,但现在领导专门找她谈话,肯定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了。她大睁两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个书画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频繁,已经有人检举了。”
郭平开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诉陆宝宝,据查,白吉利系国民党军统特务,临近解放受命组织潜伏特务网,洪与白过从甚密,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数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谱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为孤本)于他临被捕前居然馈赠给洪,足见其关系已非同一般。其间还有什么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将洪剑春立案侦查,那么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时没收全部棋谱,然后量罪处刑。估计是要判处死缓或无期徒刑。
“我很为你可惜,”郭平最后说,盯着陆宝宝那张苍白得像一张纸的脸,“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妇女工作干部,但如果你的丈夫成为人民的敌人,那么你自己的前途也要被葬送掉了。可惜,可惜。”
郭平最后这步棋走得其实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为陆宝宝也是个极端个人主义者,当两条道路伸在脚下,一条是当个妇联主任,一条是当个反革命家属时,陆宝宝一定会选择前者而不选择后者,最后入他的圈套。岂料陆宝宝虽则气度高雅,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个政治细胞。听了郭平这番最后通牒,只知道大事不好,面前不停地闪现出一幅幅可怕的画面来:洪剑春上了手铐,被押上了警车;洪剑春呆在铁笼子里,而自己则在送牢饭,夫妻只好隔着铁栅栏对望着;洪剑春在荒山里开石头服苦役,披头散发……人到极度惊吓恐怖悲怆之时,反而是没有眼泪的,陆宝宝平时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干涸了。她只是木然坐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跟了伊去,我跟了伊去……”
这可大出郭平之意料。这女人真是虚有其表,头脑却是如此不开窍!放着金光大道不走,却甘愿去当一个反革命的家属!不过郭平眼珠一转,却又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女人无论洋派土派,看来大都有个共性;嫁了一个汉子就死心塌地,痴到底,忠到白头,让她赴汤蹈火都肯。而这一点,恰恰还真对他郭平有用!郭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给陆宝宝,然后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情绪略微稳定了点,再开口说:“他的问题,就性质来说是十分严重的。但如何处理,还需要研究。你要相信我们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好人!”陆宝宝急忙可怜巴巴地说。她凭直觉知道郭平同情她,想帮助她,当然还以为他想帮帮洪剑春。她当时在这方面的智商等于零。
“嘿,”郭平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那就由不得你说了。如果由肃反委员会出面提请公安局立案……”他意味深长地住了口,然后背过身去,依然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陆宝宝知道,眼前只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这个庄严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大干部郭平同志。她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郭平。她想说些求告的话,却又开不了口,只好呆坐着。
郭平胸有成竹。他等待着面前这个女人排空了头脑中的一切固有的思想,然后再把自己为她安排好的思维程序输送给她。他要让她接受这么一个现实:立即与洪剑春离婚,然后改嫁郭平。他要骗得陆宝宝相信:只要以此为代价,郭平作为一个有影响的干部,就可以出面为洪剑春担保,把洪剑春的问题挂起来,慢慢调查核实,而不交由肃反委员会立案审查。这样,洪剑春依然可以保留他视为生命的那些棋谱,研究他的棋艺,并继续他编写《象棋大全》的事业。作为一个附带条件,郭平还可以请一个在市体委工作的老战友帮忙,把洪剑春从“大世界”里调出来,编入专业运动员之列,以国家干部待遇按月开支,而又不必天天上班。他可以呆在他那三层厢房内干他所愿干的事,潜心写作而不愁吃穿。
这一番谈判并不是在那一个下午里就达成协议的。郭平让陆宝宝有充分思考的时间,并不要求立即拍板成交。那天下午,他也只是闪烁其词地讲了个大概意思。陆宝宝起先还有点糊里糊涂,可是当郭平为她递送第二杯茶时,她发觉郭平的大手在她的手背上逗留了过长的时间,而那双细小的眼睛所闪过的亮光,又一次次火灼灼地盯住了她的脖颈。陆宝宝毕竟是舞场里呆过多年的,顿时就领悟了。她好像逃一样地跑出了那间房间,耳朵里却一直响着郭平说的那些话:
“决定权在你。嘿嘿,连我也可以听你的。”
“我只是可惜了你。当然啰,也为洪剑春可惜。他的《象棋大全》要是写出来,也算了却他多年的心愿呀!这方面他倒的确算是个人才。”
“我是违反了有关纪律找你谈这些情况的……”
洪剑春对陆宝宝热心于里弄工作,后来又常去妇联什么的从不干预。陆宝宝实际上一直养着他呢!这几年中,洪剑春基本失业,生活全靠陆宝宝的积蓄,眼看坐吃山空,日子已经越来越艰难了。虽然“大世界”又将开业,但据传原班人马要削减三分之一,他洪剑春在棋室的位置能否保留尚不可知呢!听说市里即将成立体育运动委员会,而且还把象棋作为一个项目,洪剑春真有点怦然心动。要是能进体委,不说可以有个像样的职业,更重要的是下棋不再是为赚口饭吃,而是一项专门的研究,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棋友共同商榷,探讨一些疑难问题,想必可以把许多许多自己一个人想不太通的问题早早地解决掉,再花三五年时间,《大全》的完成就是没问题的了。这一奢望,洪剑春只是存于心底,不敢向任何人启齿。当然啰,他跟陆宝宝讲过。陆宝宝鼓动他写封信给体委筹备组,但洪剑春却只是叹了口气:
“他们大概不肯收国民党党员的。”
于是作罢,没想到在陆宝宝去了几次市政府后,忽然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硬邦邦的信,拆开一看,赫然一封鲜红的聘书:
特聘洪剑春同志为市体育委员会(筹)象棋组成员,兼任副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