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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下面是鲜红的有五角星的公章。洪剑春高兴得满脸放光,可惜陆宝宝又去市政府了,只好叫正在天井里洗衣服的阿花:

“阿花,阿花大姐!嗨,我收到聘书啦!市体委的!”

阿花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市体委,但听懂了“聘书”。有聘书就有饭碗头,所以阿花也喜形于色,两手往围裙一擦,噔噔噔跑上楼来看聘书,嘴里则高兴地喊:

“好啦!洪先生侬有了事做,就可以不要叫洪师母一日到夜往外跑啦!”

洪剑春一听此语,心内发酸。一点不错,陆宝宝近来日见憔悴,脸色蜡黄,晚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半夜里常常会惊跳起来。洪剑春几次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是工作忙,累的。有一天晚上更怪,夜半时分洪剑春梦到下起了倾盆大雨,把自己淋得浑身精湿,猛地一下惊醒过来,却在月光中看见陆宝宝坐在床上,正俯身向着他凝望,泪水一滴滴地直落在他的脸上。问她为什么,她竟痴痴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你没有我也可以把书写出来的。你再找一个。先把你托付给阿花。阿花良心好。不要怪我。喔,侬一定要怪我一生一世的……”他追问下去,她又倒头就睡,再也不肯开口了。洪剑春认为这是她近来长期失眠的缘故。眼看宝宝这般瘦下去,洪剑春实在心痛,常常责怪自己身为男子,却在靠妻子养活。现在好了,有了固定的职业了,有了自己早就在朝思暮想的称心的工作了,真的像阿花说的“日脚会愈来愈好了”!洪剑春心内喜欢,下午就去澡堂洗了个澡,又在剃头摊上理了发,刮了脸,精神焕发地赶回家来。可是他一进家门,却呆住了。

平时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一片凌乱,抽斗统统打开,衣裳拖了出来。床上枕头少了一只。墙上挂的镜框跌在地上,玻璃粉碎,里面的结婚照不见了。洪剑春木然站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啜泣声,惊得他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阿花。她蹲坐在门背里角落的小矮凳上,一脸的眼泪鼻涕,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怎,怎么了?”洪剑春结结巴巴地问。

阿花一挥手,眼泪鼻涕全擦在自己的袖口,然后把手中的纸片递给了他。

洪剑春:鉴于我俩感情不合,我向区政府递交了离婚申请,并已蒙批准,从即日起取消夫妻关系。今后请不必再来找我。

陆宝宝亲笔于一九五一年十二月洪剑春喃喃地读出声来,每个字统统读完,只觉得浑身上下全部骨骼肌肉五脏六腑统统哗地一下散了。一阵头昏目眩,他跌坐在床上。他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开不了口,流不下眼泪,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张刚刚刮过的脸变得惨白惨白,两只眼睛发了直,嘴唇像北风里的树叶子般,索索直抖,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阿花一见此状像弹簧般从门背后跳了出来,飞速为他背后填上了一条厚被子,让他倚着,然后伸出一只手,猛地向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洪剑春只觉得唇上一麻,开始低声地长号了起来。他的眼睛闪着光,直盯阿花,开了口:

“是她亲手交给你的?”

“是的。先生刚走,伊就来了。”

“她到啥地方去了?”

“呒没讲。只是哭!”

“她,她,她的替换衣裳带足了没有?”

阿花又抹了眼泪鼻涕:“洪先生侬还牵记伊呀。伊一回三号就把我叫上来,叫我看着伊在屋里乱翻乱弄,还打碎镜框拿掉了结婚照。伊啥东西也没带,只拿走了一只枕头,还有先生平常用的茶杯。伊还拿出了一百万钞票,喏,放在写字台上。我也实在想勿通,伊这样牵记洪先生,做啥还要把屋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还关照不要整理,一定要让侬看过了,再帮忙收拾收拾,做啥要叫你看了伤心呀……”

“她真的没讲到哪里去了?”

“伊,伊,”阿花吞吞吐吐地。

“说呀,说呀!”洪剑春一把抓住阿花的大手,使劲摇撼着。

阿花发着抖,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洪剑春的事一般,嗫嚅着:“伊叫我跟先生讲,恩断义绝了,伊去嫁别人了!”

“不可能!”洪剑春呻吟着,“我没同意离婚!”

“伊也讲了,伊前几天把先生的图章拿了出去,在离婚书上盖了,所以区政府准了,伊是可以嫁人的了!”

陆宝宝的确做得恩断义绝,洪剑春第二天就收到区政府的通知,让他去取离婚书的副本。洪剑春拒不承认,不去,结果离婚书挂号寄来了。这时市体委又来信又来电话,问他到底是不是接受聘请,如果再不去报到,只好作自动放弃论。洪剑春丢了老婆,总不见得再丢饭碗,只好拖着一下子瘦了十来斤的身子先去上班了。永安弄的人全部知道陆宝宝甩了洪剑春,说什么的都有。烟纸店老板娘表示她第一天见到陆宝宝,就晓得伊是个水性杨花的浪荡货,跟洪先生是跟勿长的。连老实巴交从不在弄堂论是非的金梦旦,也跟阿花摇着头叹息:“我随便怎么看,陆宝宝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唯有阿花,虽然系永安弄内文化水准最低的全文盲,却总在心里打个大问号,从来也不肯在人前人后讲一句陆宝宝的坏话。有一次,大块头也凑在人堆里议论陆宝宝,她晚上在小披间里把大块头一顿好说。大块头大为诧异,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吃过陆宝宝什么迷魂汤了。阿花却道:

“唉,侬勿晓得,洪师母临走哭得多伤心,又不是装出来的!我看得出来,伊根本就不情愿离开洪先生!”

“咦!”大块头说,“又没有王老虎前来抢亲,不情愿就不走嘛!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阿花当然说不出来。她哪能知道陆宝宝在去过几次郭平的办公室后,终于迈进了他的卧室。阿花当然更不可能知道郭平对陆宝宝所叙述的一切“内情”,诸如公安局将逮捕洪剑春,肃反委员会可以将洪剑春定为重点侦查对象等等,纯粹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战术上仅只是一种心理恫吓,专用来对付陆宝宝的一颗痴心的。岂但阿花不知道,当时的陆宝宝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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