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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洪剑春直奔自己的后厢房,先将大块头的衣裤放进了脚盆,打算晚上自己动手洗洗看。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张纸片。他记得有过这张纸,是陆宝宝离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转送过来的。当时他只是冷笑一声,随手就往地上扔,还是阿花把它收进了哪个抽斗,说这是洪师母屋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事还可以寻伊的。到了今天,这个记忆点却像一盏鲜红的警灯,在他的头脑中闪现了出来。是的,是有这么一张条子,上面用绢秀的小楷毛笔写着几个字,那是陆宝宝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那张条子如今在哪里呢?洪剑春翻遍了抽斗,陈年八股的破烂货全翻出来了,也没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这一二十年来,洪剑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顾,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儿自己都糊涂,只知道床脚头永远有干净的衣裤,米桶里永远有米,煤球炉口永远有火,热水瓶里永远有开水。体委一个月发给他七十来元固定工资,他吃得饱,穿得暖,烟盒里还大前门不断。这一切,全是阿花给料理的。现在阿花被捕,他连那张的的确确见过的纸条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剑春猛然又大开窍。阿花料理洪剑春之家政,手里捏着这间厢房里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开门的,另一把是开一只夜壶箱上的小抽斗的。这只小抽斗是洪剑春唯一一只上锁的抽斗,钥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剑春每个月的工资,还有从粮管所领来的粮票、油票、豆制品票之类,统统在里面。小抽斗的钥匙有两只,一只吊在阿花裤腰带上,一只塞在洪剑春一只破袜子里。而这只破袜子就在该夜壶箱下面的小橱内。把钥匙塞在破袜子里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剑春连忙掏出破袜子,从破袜子里掏出小钥匙,用小钥匙开了那把其实一扭就会断的小锁,抽出了小抽斗。他把抽斗里的东西兜底翻到床上,稀里哗啦的,户口簿、购粮证、煤球供应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张小纸片儿赫然躺在中间。已经发了黄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三〇〇号电话:五四八六一一见恁秀丽工整的毛笔小楷,洪剑春一阵头昏,颓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剑春的一生真是晦气。晦气的根源是他痴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扬州高中毕业后,以优秀成绩考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学的是医科。岂料在日本学了不到半年,因为参加了一个省部级的棋赛,荣获冠军,得罪了那个日本籍的亚军。亚军是个贵族子弟,败于支那人手中,岂能咽下这口气,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顿,继而又诬赖他有间谍嫌疑,买通警方把他抓进了监狱。查无实据,从牢里出来却因此而被校方开除了学籍,遣送回国。洪剑春回国后无以为生,又无颜见江东父老,流落在上海,当了几年的小学教师。公元一九三七年,日军攻打上海,闸北一带毁于炮火。洪剑春教书的学校连同他寄宿住房房东全家统统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只夹了那只祖传的楠木棋盘逃出废墟,身无分文,几近乞丐,每日只靠帮店家打打短工维持生计。一日踯躅街头,忽见有个人在摆象棋地摊。他尽管饥肠辘辘,见了棋盘还是忍不住要凑过去。蹲着看了几局,发现摆地摊的棋手出手不凡,连下连赢,忍不住手痒起来。挖了挖口袋,发现自己身边只有两枚角子,本来是打算用来吃两只大饼,再去洗个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摊上。象棋地摊其实是一种带有技艺性的赌博,愿一试身手者押下自己愿下的赌注,然后与摊主来一局,谁赢谁得钱。摆这种摊头的人当然要有相当的棋艺,否则何苦来陪人下棋还要白赔了钱?洪剑春下的赌注少得可怜,几个围观者不禁嗤笑起来。但那摊主倒也不俗,抬头上下打量了这位牛高马大一脸斯文却又浑身透出穷酸相的对手一番,当即点头应允开上一局,并且也拿出相对等的二只角子,放进专搁赌注的小方纸盒。按老规矩,应该是摊主谦让,慢出一步,但洪剑春却两手一拱,请摊主先出子。摊主一看这个架势,心内明白对手自信心是够强的了,立即也抖擞起精神来,一面说“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一面捏起黑子,架起当头炮来。洪剑春不慌不忙,斜走马步,筑起屏风马,保住了中卒。两个于是你一车我一炮地对弈开来,只不过一二分钟工夫,洪剑春不发一言就将死了黑帅,把个摊主弄得面红耳赤。那摊主也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棋手,一面不停地口称“佩服佩服”,一面飞快地再摆好棋子,邀洪剑春再来一局。旁边一群围观者更是推波助澜,拼命地鼓动他再来。洪剑春本来就棋瘾发作,又感觉到这位摊主棋路诡谲,攻势甚厉,有心再试试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艺,于是重开战局。这次洪剑春没有谦让,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刚才那样急于过五关斩六将,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记忆中的一盘古残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摊主显然也知道这盘古残局,煞费苦心地处处设防,力图把战局拉开。当双方棋子终于走到那古残局的最后一步时,摊主开了口了:

“这位先生精通棋艺,我服了!这是一盘几百年解不开的残局,只好持平,请先生免战,我也要收摊了。”

“不。”洪剑春却眼睛盯着棋盘,“不妨再试试走下去!”

“先生你这是何必呢?”摊主说:“几百年下来了,成千上万个高手也走到此地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难为先生又战一局,我再贴上四只角子!”

洪剑春还是坚持要下下去:“试试,试试,说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经想出点门道来了!”

“也真是!”摊主一把撸了棋子,合起棋盘,把那个盛了角子的小纸盒往洪剑春面前一搡,“拿去拿去,去吃顿热汤热水的阳春面吧!下棋要两厢情愿,怎么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样穷得可怜,棋子倒下得不错,这个地盘我算让给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这里摆个摊头吧!”

这倒是提醒了洪剑春。他的全部家当就是身上的长衫衬裤加上一只楠木棋盘,他的全部才能、爱好和兴趣也都在那三十二只棋子上。他背不动太重的东西,不能去码头扛大包;他干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当拉皮条的。他能写会算,但口齿木呐,做教师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尔发现自己的棋艺可以养活自己,赛过寻到了一只金元宝。从第二天开始,洪剑春就在这只角落摆开了自己的楠木棋盘,那个摊头给他的小纸盒子正好用来装钞票。一天摆下来,赢得的钱非但可以饱三顿肚子,晚上还可以去住小客栈里的统铺了。

太平日脚没过几天,洪剑春险乎被抓进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个棋艺很不错的对手,大概腰包里很有几个钱,特别的不肯认输,从一早路过洪剑春的摊头,被那只楠木棋盘所吸引,蹲下来开了一局便输,他就拗上了劲,一盘接一盘地斗下去,一直斗到日过西头,还不肯歇。洪剑春这个人也是个死脑筋,下棋从来认认真真,不肯来假的。其实如果聪明一点,不露痕迹地让他一盘,给个面子,也就给他下台阶了,不至于这么一局一局地干下去,一直干到闹出事来才罢休。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加上还有瞎起劲的洋装瘪三小流氓,终于引来了巡捕。那个红头阿三挥着棍子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当胸抓住了那个犟头倔脑的棋迷,要把他捉进巡捕房去。为什么那红头阿三不捉洪剑春呢?因为洪剑春在此摆棋摊已好几个月了,红头阿三巡路时常常看见他。洪剑春面相端正,坐在地上摆着的一块青砖上老老实实,俨然一副书生气,而且棋艺高强,每局必赢,红头阿三有时闲来无聊也立在一旁看看,几个月下来多少也懂了一点,不由得不对这个落魄书生有了一点尊敬。这天晚上这红头阿三正好当班,远远一看围了一大堆人,一条上街沿全轧足了,误以为是哪位爱国学生又在演讲发传单,连忙“Breakup!Breakup!(散开!散开!)”地大叫,冲了过来。进入圈子核心,他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恼羞成怒,不摆点威风也不肯收场了。那个棋迷被劈胸抓住,抬头一看是一张红里带黑、眼珠碧绿的外国面孔,头上包着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惊,连忙声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误会,勿要误会!”那巡捕死活不肯放松,力气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头瞌,几乎要跌在地上。洪剑春一看不妙,赶紧立起身,用英语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ismyfriend!Mygoodfriend!(对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边说着,一边还赔着笑脸。岂料那巡捕平时倒还有点人情味,一到这种时候,眼看这几十个中国人都在看白戏,就非要把这威风摆下去不可,当即将警棍往腰里皮带上一插,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洪剑春也一把拖住。谢天谢地,洪剑春总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经把自己的宝贝棋盘收拢夹在腋下了,虽然进了巡捕房,吃饭家性算是没丢。巡捕把他俩带进一间小房间,往里一扔,也不说什么,就走开了。门没锁,窗没关,但两个中国人也没敢出来,因为巡捕房门口是有条大狼狗看着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红头阿三才来了。大概困得蛮足,心情愉快,他一进门对洪剑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门,意思是可以出去了。两个人如蒙大赦,赶紧逃出,过大门时还是免不了被那只狗狂吠了一阵。

出得门来,两个人都觉得丧气。那个棋迷姓殷叫得富,是个宁波人,一路嘴里“娘希匹,娘希匹”地骂个不停。他说:“租界外面要被日本人杀,租界里头要被红头阿三欺侮,娘希匹的道理也没有!”就这么谈着谈着到德大西菜社时,殷得富邀洪剑春进去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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