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陆续都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下,人人看完都像心中刺了一刀,沉郁不语,神色悲凉。
王庭芳见罗赤中面红耳赤,众人情绪低沉,看看表说:“我们也算上了一课,《社会发展史》中的一段不只是书面知识了,但下去不要跟大家说什么。”
他们走到半山腰,看见穆歌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抹眼泪。张念本过去招呼说:“看一看对奴隶社会才有感性认识,以后作为创作素材也好嘛,你发的哪门脾气?”
穆歌雷霆般地大叫一声:“混帐!我参加***就是为了打倒不平等,解放全人类,我们看着劳动阶级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无所作为,我心里受不了,这个慰问团员我不想干了!”
这话惊动了所有的人,连沙滩上休息的人也听见了个大概。罗洪英豪眉头紧皱,罗赤中面部肌肉颤抖,看得出他俩都极力在克制自己。王庭芳以他从没有过的严厉口气说道:“穆歌同志你要自重些,既没忘自己是党员就该记着党的原则,就算你不干了,组织批准离开之前你也无权违反本团的纪律。”
穆歌清醒了一点,虽然还是气哼哼,但不再说话,默默地随大家走下山去。
王庭芳拍拍罗赤中肩说:“穆同志是艺术家,这种人有时感情用事,对你哥哥解释一下,希望他别在意。”
罗赤中张了半天嘴,才挤出一句话:“怪我多嘴,叫你们来看这个。我也为我们民族的野蛮落后害臊。”
王庭芳说:“你和你哥哥不是都参加工作了吗,今天的工作就是为明天的改革打基础嘛。历史有它自己的规律,不是任何个人的品性,良心所能决定的。人的力量最大不过是在它的流动中帮助清清河底,除除淤泥,以便使它水到渠成。你不必为自己的民族落后而惭愧,你的民族倒应当为你的觉醒而骄傲!”
罗赤中很感动。
虽说王庭芳嘱咐看过的人不要多讲,同志们免不了总得要问:“你们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回来都像是遭秧打了似的?”穆歌憋闷忍不住便说了出来。陶亚男听了哎呀一声说:
“老天爷,古旺元若被抓去,也要落到这个份上?”
穆歌本来还没想到这一层,经她一提,禁不住又忧又恨,又自言自语小声骂了起来。王庭芳催马来到他的身旁说:“我们一块走,有几句话要跟你谈。”
穆歌拉马和他并行,王庭芳才和蔼地说:“刚才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不过在这种场合,你的言语和态度也太冲动了点,陪同我们就有两个奴隶主,可又是革命干部。你是老同志了,你明白应该注意什么。”
穆歌说:“对你的态度我并不在意。但我不能隐瞒我的观点,不能昧良心!我仇恨这种野蛮的奴隶制度!我同情那些创造世界的劳动者,痛恨死奴隶主。搞统战可以,可也不能不讲****,没有阶级感情不是马列主义者!”
走在旁边的是孟先生和胡大夫。孟先生并没上去看,但是当他问胡大夫看了什么时,胡大夫尊重这位老专家,如实把亲眼所见告诉了他。听到这话便插言道:“请允许我多句嘴。我不是马列主义者,我拥护人道主义。我觉得穆老表的感情是人类共通的,他的言论无可厚非。”
王庭芳叹气说:“您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我参加地下党时,并没读过****理论书。我就是看到这世界不公,同情弱者,才想推翻旧世界。等真投入到实际中时,才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比如我们回族中,也有些极不合理、极不公道的制度。你要想改变,首先会触动上层人士的利益,他们一定反对,而他们要跟你作了对,而在当今这个历史阶段,上层反对就意味着全民族与你对立,变成个****,结果会一无所成。所以为了帮助一个民族进步,先要取得这个民族的信任,要取得一个民族的信任首先要和其上层代表建立合作关系。说得粗点,今天我们容忍一些东西,恰是为了更好地清除那些东西。我们要推翻的是奴隶制度,不是消灭奴隶主阶级的个体成员,我们只有努力工作,促其觉悟,以待水到渠成,由他们自己用手来改变自己民族的命运。这就叫辩证法,这就是革命不能输出的原因所在!《***》上说了,从来也没有救世主,我们更不是救世主!”
穆歌不再争辩,但看得出他并没平静。
王庭芳看看他,又说:“说实话,这番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也给我自己作点提醒,以后再发火冲我一人发,但不要当着大家面,特别是不要当着彝人的面发,好吗?”
穆歌叹口气说:“我所以冲动,是看到那残酷情景后联想到古旺元身上了,我很担心。过去我对他很不满意,现在看来这同志不错嘛。”
王庭芳说:“以前你恐怕对他有些误解,我就知道有件事和你猜测的不一样。我告诉你,在北京你上馄饨摊的事并不是他替你宣传的。”
“那是谁?”
“这倒不必深究,只希望你吸取点教训。看人看事都不要太主观,对年轻人尽量宽厚点。我们都从年轻过来的。”
穆歌低声说:“如果古旺元还能回来,我愿意向他道歉。”
王庭芳说:“我这个队长该处分。那天他已经遇到一次险情,不该再叫他参加抢运。这一来,我为他争取留下反倒害了他!”
穆歌说:“那谁想得到呢!”
王庭芳说:“我也怕他被人抓去卖了娃子。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一个革命青年怎能忍受当奴隶的耻辱,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也难。那倒真不如葬身水中落得个清爽。”
穆歌说:“也许不至于落在那种人手里吧。”
王庭芳说:“最好的是他既没淹死又没被抓娃子,哪怕在山里在水边被困几天呢,总有机会被人发现送回来,那样我要为他记一大功,我愿意介绍他入党。”
在他们这样谈论的时候,别的人也在谈古旺元。
胡大夫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作了各种思想准备,可就是没作自己被抓去当奴隶的准备!虽然只是可能,也太叫人不能接受了。”
谷剑云说:“北京到这里不只是空间上换了个位置,竟是时间上倒退了几千年!古旺元真落到那一步,我哭都哭不出来。”
张念本一言不发。但听到有人说到古旺元丢失,一同干活的人多少也有点责任时,他发言了。他说:“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间,人自己把握自己。小古有好多优点,但是自由主义的毛病也确实容易使他失误,我叫他紧贴着我走。如果他站在我身边,我会把他抓紧,那样我们俩都没有危险。可队伍被水冲散后再排队时他就离开我了,我叫他过来,他还不耐烦,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被冲走了。”
陶亚男内心深处,对古旺元很有好感,只是古旺元在群众中反映欠佳,她不愿把自己和他连在一起,所以她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既为他在政治上缺乏上进心而遗憾,又暗暗为他不平,背后作一点有助于他的事。听到张念本这几句话,她禁不住气愤,脱口而出道:“人家为革命献身了,生死尚且不明,这时候再挑毛病未免不合时宜吧!”
别人也觉得张念本在急于表白和洗清自己,陶亚男说完谁也不插言,以示赞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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