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刮起山呼林吼的狂风来,吹得房摇屋晃,撞门打窗。刚刚八月中旬天气,人们冷得半夜起来把脱掉的衣服又全穿上,再盖上被窝还觉得寒风透骨,这一夜谁也没睡踏实。
“清风雅雨”人们都有了体验,大家期待着领略“建昌明月”的风韵。
第二天黎明即起,匆匆吃了点昨晚的剩饭,急忙上路。这时风已渐小,可是阴云密布,空气湿润稠粘。仿佛用手一抓就能捏出水来。几个马夫凑在一块小声地嘀咕着,脸上露出不安。
刚走出城,迎头又来了一阵狂风,吹得人迈不开步,马扬起鬃,山摇树倒,断枝横飞。闪电连成串,在忽明忽暗的电光下山河变了色走了形,人马进入了一个恐怖虚幻的世界。
昨晚进城时已是夜间,人们没注意到景色的变化。早晨才发现虽然只过了一个山头,山这边与那一边竟像是两个世界。虽然仍是望不断的重山数不尽的峻岭,但全不见了那葱郁的树林竹丛,五彩缤纷的野草杂花。目光所及皆是巨大无比、奇形怪状的山石和红色的土壤。虽然山势比那面缓了点,却显得更加险恶。
风头过后,随着爆炸般的闪电雷鸣,大雨倾江倒海般砸下来。一条条的水柱,在空中被拧成股,汇成片,左旋右转,从四面八方扑向人马,霎时间人和马全浇得浑身淌水,地下的路早成了河,水哗哗响着从人们的腿间脚下流过,抢在人前边流向前边低地。当人们摇摇晃晃地终于到达盆地时,那里已成了没膝深的沼泽,一脚踩下去先是一滑,随着就陷入没到小腿的泥坑中。马不断地打前失,人跌倒爬起个个满身泥泞。随行的马夫站在路旁,拦住一个个骑马的人说:“同志辛苦,要下来走一段喽,这样的路马儿驮不起重载了。搞不好要拧折马腿!那才败兴!”
骑马的人全部都下了马,加入到踩泥淌水的队伍中。那个小曲木本是骑马走在前边的,回头看见后边的人陆续都下了马,她便叫小娃子勒住马,扶她下来。小娃子把马喊停后,在靠近马蹬左边的泥地上跪下来,两手撑地,拱起背供她踏脚。曲木腼腆地脸红了,叫了那娃子一声,自己跳下马,一滑却摔了个大仰壳。小娃子赶紧转身把她扶起来,她对那娃子安慰地说了句什么。小娃子却向她低头赔罪,两眼露出惶恐。
连滚带爬,步履维艰地行进了五六个小时,人们焦急地问马夫,到打尖的地方还有多远,马夫说:“快了,快拢了。”就是不说有多远。王庭芳悄悄地问罗赤中:“这样的走法,今天赶到大渡河怕没把握吧?”罗赤中摇摇头说:“过不过得去,今晚也须赶到河这岸的富林,免得雨后明天找不到船。”
走了八九个小时才到达打尖处九襄。这是路边一个小镇,但并不比清溪冷僻。沿街几家马店和饭铺,停留些被雨困住的客商,倒比清溪还显得有些活气。他们在一家饭铺匆匆吃了点面条豆花,集合后王庭芳作了个紧急动员讲话,号召大家拿出红军长征的精神来,坚持到底。离开九襄就不要再分散行进了,要互相跟紧。到达富林前再没有打尖的地方,饿了就把随身带着的炒米掏出来吃一把,谁水壶有水,大家匀着喝,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雨小了点,却哗哗啦啦不紧不慢像小河流水,露出持久不竭的兆头,因为进了峡谷底层,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倾泻着的涧水,石头山道上流动的泥浆,既滑又硬,举步维艰。那天阴得不见一丝缝,早早地就黑下来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涧水在身旁咆哮,只感到山洪在脚下流动,却是一无所见,人们只好手拉手连成一队滑行前进。
快到午夜时分,沿着一条山涧来到了一条河边,队长叫大家就地休息。满地泥水,找不到一块可以坐下的地方,人们只能缩着身子,凑在一起找话说,纷纷猜测“是不是到了大渡河?这么晚还有船吗?”
闪电中见有几个人朝水声响处走去,估计是探路。过了十多分钟,还没有消息,开始有人埋怨“怎么搞的,动作快点么。全队人都在雨里这么淋着,怎么能不慌不忙呢……”古旺元是习惯于军事生活的,到这时反而显出极大忍耐性,说道:“不回来必是有原因。”一向不大说话的孟教授说:“不怕他们回来得晚,倒怕他们很快回来带个可怕的消息。这么晚没船了,过不去了。”这一说人们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若真过不去河,连退路都没有,那可要在这雨里站一宿。
总算看到那几个人摇晃着往回走了,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往前凑,挤到了排头处王庭芳附近,想抢先听一下消息。偏那几个人走到距队伍还有十来米处停了下来,有人喊道:“请王队长过来一下好吗?”
王庭芳对大家说:“请在这边等一会。”一个人快步走了过去。只听他
们小声在那边商议了好久,王庭芳这才转身走回队伍。他拍下手喊道:“请大家再集中一点,靠近我些。”后边的人就向前挤了挤。王庭芳用手先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在雷电的轰响中大声喊道:“同志们,我们现在来到富林的门口,可要进富林还得先过一条河,这不是大渡河,这里距大渡河还有十多里路。这条河叫流沙河。看过《西游记》的同志都知道有个沙僧。这就是那个沙僧的老根据地。平日这河水不深,人马都可以淌过去,是既没桥也没船的。可是现在上游山洪冲了下来,水势上涨得厉害。过起来不那么容易!”
人们喊喊喳喳,露出不安。王庭芳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大家再安定下来才接着说:“但是这河非过不可,河这岸没宿营的地方,而雨要不停明天就过不去了。刚才马夫兄弟试了下,只要大家密切合作,听他们指挥,是可以过去的。现在我们就请马夫兄弟来讲一下这河的过法,讲完大家按他们说的做。”
王庭芳回身,把那个白天在“草鞋坪”吸鸦片的马夫头让到了队前。那马夫很沉着,用最大的声音喊道:“这水流好大,人下去站不住脚。马嘛没有人拉着怕也走不妥当。现在把行李物资卸下,一匹马骑两个人。我们一个人拉两匹马。多余的马和卸下的东西留在这岸,留一个人看着。把你们送过对岸,我们兄弟哥再回来运他们。”
交代完毕,大家便七手八脚把行李从马上卸下。迅速结伴上马。
没下河之前,在闪电中看那河也算不得怎么出奇的宽。水也未见得出奇的猛。一下水之后,一排浪滚来那马就打晃趔趄着往下游滑行。马夫手紧紧拉定缰绳嚼子,嘴里不停地连骂带吆喝:“吁、吁。你个龟儿,稳住稳住,我日你先人板板噢……”骑在马上的人趁着一串闪电再抬头一看,天哪,只见前后左右全是滚滚流动哗哗作响的大水,光闪闪,白茫茫哪里看得见河岸?
越往前走水势越猛,入水越深。先还只是浪花撞到马身溅上人脸,不多久便觉出两只脚泡在河水中了,那马也摇摇晃晃,有时像是踏在河底,有时像漂在水中。这里那里不断传来骑马人的惊叫声和赶马人的吆喝声,从声音上判断出人马早已由下河时的一列纵队变成不规则的散兵线了。
快要接近河的中心,那浪更大了,马夫拼死亡命地拉紧马头,斜着身子往上游对岸处移动,忽然那马夫叫了一声打了个前失,两手一松,马脱了缰,顺流往下游滑了几步撞上了另一匹马的后部。这马站住了脚,同时却听到一声尖叫,扑通二声有人掉进了水中。恰好这时一个大闪电照亮了河面。古旺元看到就在他身边一个矮矮的人从水里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古旺元骑在杨柳堤的身后,本是双手紧抱住杨柳堤的腰部。一看见这只手,他机械的、本能的、没通过思考,条件反射般两手从杨柳堤的腰部抽出,用力向下方一抓,恰好抓住了那条伸出来的胳膊,与此同时他感到那胳膊往下猛一拽,他失去平衡,随那胳膊落入了水中。
杨柳堤先是觉得腰上一松,他还没理会,雷声水声混成一片,也没听到古旺元落水的声音。等马夫站立起来,把马拉起继续前进时,他才觉得背后空了。用手往后一摸,哪里还有古旺元的影子?他连声大叫:“不好,古旺元落水了。”挨着他的正是那小娃子拉着的曲木阿姆子的马。小娃子听到这喊声张望一下,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到出了什么事。同时想起刚才他这马似乎趔趄了一下,赶快回头察看,一见马背上是空的。小娃子吓得尖叫一声,随后就朝着河中没命地喊几声彝语:“阿姆子,阿芳……”声音一出口就被雷声和水声吞没了,他在水里跳起脚哇哇地大哭起来。恰好罗赤中正走到小娃子身边,罗赤中用彝语问娃子出了什么事。小娃子指指马说:“主人不见了,我要去找她……”说着把缰绳往罗赤中手中一塞,不等罗赤中回话,扭头就顺着来路找回去,并顺着河水一点点往下游边喊边走,不大会连人影带声音全消失在雨夜里了。
杨柳堤那马夫还在拉着马过河,杨柳堤喊:“停下停下,我身后的人落水了。你怎么还往前走?”那马夫用手在脸上抹着水说:“停不得,一停马儿会被冲倒,你我都要完了。得赶快闯过这河心大流,有啥子话到那边再说。”杨柳堤说:“我们到那边落水的早冲得没影了!”那马夫一边吆着马一边说:“现在就没影了。要想去救只怕白搭上一个……”
这一阵吵嚷,惊动四周,虽然听不清他们吵什么,但“有人落水”这话是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在队伍中引起一片恐慌。谷剑云吓得六神无主,那抱着曹教授的双手由小抖变成了痉挛;教授缩成一团,两手死抓住马鬃,虽被谷剑云夹得
喘不过气来,也不敢松动;孟先生抓着胡大夫的腰带把身体与他后背贴得不留一点缝,颤巍巍地说:“糟糕,有人落水了!”胡大夫说:“沉住气,您抱紧我,我一定把您安全送过去。”孟先生牙齿打着战说:“我不是害怕,我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真有人掉下去咱们怕要停下来帮助救人吧!”胡大夫觉得有理,又不知该怎么办,杨柳堤的马已经赶了上来。
王庭芳走在前边,已过了河中心,听到有人落水把缰绳猛的一拉,调转马头,又向河中心转去。那马夫没命地喊:“要不得,要不得。”王庭芳曾当过骑兵,并不危惧,朝马耳根狠抽了几缰绳,马儿大步走下去,把那马夫一会儿就扔下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