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旺元爬过山,但没爬过这么高的山。他原籍山东,山东有个泰山,被尊为五岳之尊,海拔一千五百米,上下八十里路。这个从没听说的大湘岭竟在泰山之上又摞上一座泰山。两座叠在了一块,高出一倍来。
从水打鼓一出门就爬坡,开始也不显得多么险峻。开头几段路甚至还能骑马。抬头看山虽很高,总还能看见山顶,爬了个把小时上了山顶,才看到远处还有三层山,一层比一层更高。最后一道竟半截隐在白云之上。马夫指指白云深处说:那上边才是顶峰“草鞋坪”。
山上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看不见石头看不见土地,人和马都在绿海中隐现沉浮。谁也认不清这里的树有多少种,竹分多少类,谁也叫不出眼前的花叫什么名果是什么味。古旺元第一次发现在这一个“绿”字之下,有那多层次与色别。有的绿中含金,有的绿中透蓝,这一片如墨染,那一片如玉镶。先还傍着两边绝壁夹着的山涧走,走着走着就只听到脚下绿丛中水声湍急,却看不到奔流石岸了。
随着步步登高,眼前的景色也渐变。原来在山下看着高不可攀的几个山顶,回头往下再看变成矮小平坦的绿色树丛,而眼前却又出现了高乎乎、直挺挺的钻天高峰。触目皆是的毛竹杂树,逐渐稀少。而矮小纤细的箭竹,姿态潇洒的雪杉,伏地而卧的侧柏,光艳照人的雪莲却占据了大片山坡。道路间也变得陡峭,狭窄。一旁是峭壁悬崖,另一旁则是烟雾遮盖着的**,踢下一块石子,只听哗哗拉拉在脚下滚动,声音渐小渐远,好久不停。
马是早就不能再骑,只能拉住马尾巴往上一步步登攀。再往上攀就连人带马都隐入雾气云烟之中,雾中有似雪非雪的小粒冰霰,扑面而舞。四周的山峦全部隐去,只能看到眼前四五米内的巨石小路。路被冰雪蒙着,马匹一步三滑,人们连马尾巴也不敢再拉,只能缓缓地边喘息边登攀。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
正走着,听见左上方传来脚步和石头滚动的声音,但除白茫茫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本以为马上就可以碰见由山上下来的人,问问到山顶“草鞋坪”还有多远,走了好久却没遇见任何人。
山上空气渐稀,嘴张多大都觉得吸气不足。古旺元一行走到一个拐角处,正靠着左旁的石壁喘息时,胡大夫一低头,嗯了一声,吃惊地说:“血?”
几个人都低下头察看,果然就在脚下路边,有几滴血痕渗在被冰粒铺成白色的路中间。胡大夫细看一下说:“已经流出来好长时间了。”他顺着那血迹往右侧道边查找了一下,又喊道:“不好,这里更多,是不是有人跌下去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都有点惊慌。
胡大夫马上说:“可能这人跌下去了,我想下去看看。”
众人说;“这地方深不可测,下去太危险。”
胡大夫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不过最好能有个人跟我作伴。”
后边两个马夫赶了上来,听说有人滚了下去,便惊慌地问:“是我们的人吗?”胡大夫说:“不是,我们的人若掉下去,前边就会组织抢救的。”
马夫说:“那不要管他。当心管闲事落不是哟!”
胡大夫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指点我下去看一下好不好?”
马夫连说:“下不得,下不得。要是被人推下去的,弄不好还搞得你脱不开身呢……”
胡大夫把脸一绷说:“那也不能不管,万一他还活着呢?我要看一眼才放心,只求你们帮个忙。在上边用绳子拉住我。”
马夫说:“这行李卸下转头再捆上,只怕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有好长的路呢。”
古旺元说:“叫你解你就解吧,多解一条,我也陪胡大夫下去。”
两个马夫嘴里答应着“好嘛,好嘛。”却是磨磨蹭蹭,并不动手。胡大夫急得在原地正转磨,罗赤中赶上来,问出了什么事。胡大夫指点他看了血迹,罗赤中蹲到路边看了看,伸出手抓起把乱草搓搓说:“这人不是掉下去的,是他自己走下去的。不用管这闲事。”两个马夫忙说:“是的嘛,还是这位先生懂门道。”便更加不肯动手。
罗赤中看出胡大夫有些狐疑,便笑着:“咱们站在这歇口气,准能看他爬上来。”大家更觉得这人故弄玄虚。他也不解释,自己掏出烟袋装了袋烟点着。靠在一边休息。不大工夫沟沿下果然有了动静。有人叫道:“朋友,伸把手,拉我一下好吗?”众人听了大惊。马夫便哼一声,不大情愿地伸下一只手去。一个年轻人拉住那只手喊着“嗨作,嗨作”爬了上来。那人满脸是汗,衣服破烂,背上拴着背架,架上驮着一筒盐巴。脚上确是有一片血糊糊的伤口。
罗赤中叫了一声:“赖娃儿,你小子扯的什么旗?”
这赖娃儿擦着汗先给拉他的马夫道了声谢,又给罗赤中作揖,说:“罗洪支头,原来是你哟!你又要救我一回命?上次叫越西两个烟枪把我抓住要卖我当娃子幸亏遇到你,把我搭救了。到现
在我家还供着你的长生牌位呢。”
罗赤中说:“你说拐了,是这几位同志看到地上有血,边上有脚印,以为你跌下去了,正张罗要救你。”
这个赖娃儿弯腰给大家作了个罗圈揖,连声说:“多谢,多谢。”
罗赤中问他,怎么不搭帮,一个人到这里作啥子。赖娃儿说他是搭了帮的,昨天同伙的一个老爹走到这里被雪滑倒,盐巴砸破了脑壳,一筒盐也滚到谷底去了。当时天已擦黑,他们扶那老爹到了岭顶的草鞋坪,赖娃儿把自己的盐巴给老爹背过山去,他就住在了草鞋坪。今天赶早来这里找这筒盐巴。听到山道上有人声马叫,他以为来了匪帮,一时没敢出来。后来听口气像公家人,他才爬上来。
罗赤中问他:“昨天在荣经打尖,店老板讲清晨才有一队盐帮从那里走过,可是你们?”
赖娃儿说:“还有哪个?要住在水打鼓,今天跟你们一道过山就不会伤人了。可是那个东家龟儿,我们走时他还躺在床上抽洋烟,下午追上我们就咬死不叫在水打鼓过夜,催大伙赶过草鞋坪。说加双份脚力钱,他龟儿骑在马上说话不脚疼,就害死我们乾人了!”
罗赤中听了心中一动,忙问道:“这财东姓什么,是你的熟户吗?”
赖娃儿说:“不认得,他只跟脚夫的帮头谈生意,跟我们话都不过。”
罗赤中沉吟一下,又问他:“你们不是好久没走这一路了吗?我还是去年见过你。”
赖娃儿说:“去年这边盐巴价高,西昌的老板卖给彝人一块银元一斤。今春上解放军来了,道路打通,公家盐巴运到,价钱落狠了,一块钱能买三斤。老板挣得少,给的脚钱不够换草鞋的,谁还背嘛!”
罗赤中问:“如今怎么又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