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的初雪在黄昏落下,细小的冰晶砸在“工源互助坊”新落成的铁皮顶棚上,发出密集沉闷的嗒嗒声。~嗖-搜\晓¢税.枉* ,埂¨欣`醉*筷*寒意刺骨,但工棚里蒸腾着一股烧红的铁气。焊枪的火星子嘶嘶溅在泥地上,凝结成一片片黑色冰霜。空气里混着机油、汗酸和一股更沉的、磨刀霍霍似的寂静。
老周缩在工棚角落。粗壮的指关节捏着一支劣质卷烟,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沾满干透泥浆的靴面上。秦卫国塞给他的那套深灰色棉大衣,崭新得像假的,裹在他佝偻蜷缩的身体上显得无比别扭。他从维也纳带回的芯片——那片冰凉的、指甲盖大小的幽蓝色薄片,此刻像个烫手的秤砣,紧紧贴在胸前最里层的衬衣口袋里,隔着粗糙的布料,烙铁似的灼着他胸口的皮肤。
七天。像被埋在雪下的炭,明知道火在里面烧,却憋得人喘不过气。滨江的天变了样。市府公告牌上那张措辞讲究的“滨江工人补偿及老工业区治理专项小组”红头文件,被呼啸北风扯开了一道口子,冻得瑟瑟发抖。张铁柱女儿张小雨靠在门口简易病床的铺盖上,脸色灰得像落雪的铅云,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都像钝刀子,慢吞吞地刮着工棚里所有人心尖上的肉。
李卫脸上又挂回了熟悉的愁苦沟壑,声音压得像从冰窟窿里掏出来的:“工作组那边……水又深了。宏泰那边划过来的钱,在账面上冻着呢。说是等‘国际核算’,不能动。咱互助坊想接环保治理边上那条水泥路的活儿……都让人卡了签字。”他朝老周的方向努努嘴,声音更低,“上面要的证儿……就靠他怀里那块烫山芋了……可秦将军那边……”
老周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像蒙了一层厚灰的玻璃球,没接话。怀里那芯片尖利的棱角似乎又往心口扎深一分。秦卫国最后的叮嘱烙在骨头里:“东西在,人在;东西动,命悬”。这芯片是泼天的胆子,也是烧红的大印,没找准压章的台子,一按下去,全得化成灰。
工棚厚厚的棉帘子被猛地掀开,卷进一股裹着雪粒的刀子风。门口暗影里堵着个铁塔似的人。脸上被风割出紫红豁口,深蓝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粗壮小臂筋肉虬结,绷紧了,像拉满的硬弓。
“老周!李哥!”铁塔闷雷似的嗓门滚进工棚,“厂子外头堆料场,宏泰狗腿子的人卡咱的车!司机老赵脸都让砖头蹭出血了!操他娘!工钱拖着不发,活路也要掐断?!这口气咽下去,咱裤腰带勒脖子上吊算了!”
炸雷劈进死水。焊枪的嘶嘶全停了。工棚里几十张黧黑的脸转向门口,眼睛里熬着的不是柴火,是闷久了的碳,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李卫嘴唇哆嗦着,额角青筋突突跳起来,喉咙里咕噜两声没挤出声。
“咽?!”角落里一个瘦得脱形、靠在暖气片上的老焊工猛一下挺直腰杆,声音尖得发颤,带着血沫和寒风嘶嘶漏气,“老子干一辈子机修!腰杆弯下去容易,直起来就得要命钱!山子用自个骨头换这口气,不是让咱再撅屁股挨鞭子的!”他猛地一抬手,一只干枯的指头戳得笔直,点着老周的方向,“东西呢?!秦将军弄回来的东西呢?!拿出来!拍在那帮孙子脸上!问问他们,滨江人的血,是热是凉?!”
“对!拿出来!”
“放出来!”
“让政府看!!让全滨江看!!给山子兄弟看!!”
人堆里的火星子爆开,燎成一片。\鸿?特?晓·税?枉\ ·埂¨歆¢最?全`几十条汉子往前涌,粗重的呼吸喷着白气,逼仄的工棚里空气像烧滚的沥青。
“都……给我闭嘴!”李卫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半截钢柱上,铁皮棚顶扑簌簌震下一片雪泥灰。他喘着粗气,布满红丝的眼珠子死死盯住老周那佝偻得像个破袋的身子,“老周!东西……你敢动?!能放出来?!会出啥幺蛾子?!”
老周喉咙里咯咯轻响了两声。浑浊的眼珠越过人堆缝隙,看向门口雪花飘飞的风口。秦卫国的黑吉普像个沉默的礁石,不知何时已泊在那片铁锈和灰白积雪的背景里,车窗外半明半暗,看不清里头坐着的是谁。那不动如山的阴影中,仿佛透出一丝近乎肃杀的寒芒。
他布满粗茧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却沉如铸铁般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厚实的粗布衬衣和崭新却不合身的棉衣,那枚冰冷锐利的芯片清晰地顶在指腹下。他浑浊的老眼缓慢地从棚内一张张激愤到狰狞的脸上刮过——李卫额角暴跳的青筋,老焊工油污脸上喷吐血沫的颤音,铁塔汉子捏得死白的拳头,甚至远处张小雨那惨白浮肿眼皮下微微震颤的微弱动静……所有模糊斑驳的影像,最后都化成了林小山扑出维也纳窗户那瞬间的背影,化成了滨江雪夜里父亲把他推上渔船的糙手。
“山子……”老周喉咙里挤出两个含混的气音,枯树皮般的手开始缓慢却坚定地去解破旧棉袄上那粒粗糙的铜扣。
纽扣一颗颗崩开。
工棚里像冻住的冰坨子。死寂无声,只有他粗粝的扯动布料的摩擦音和老迈肺叶的嘶鸣。
,!
最后那层油腻污垢浸透、洗得发白、硬如盔甲的内衬衣被掀开一角。干瘪苍老的胸膛上,一根油亮的黑绳拴着个物件垂落下来,落在同样干瘪的心口窝处。
一个……边缘磨损严重、表面污迹斑斑的……破旧诺基亚按键手机?
嗡……
工棚里凝固的空气裂开一道极细微的缝。惊愕、茫然、失望像水银般无声泄入。
李卫猛地闭上眼,身体晃了一下。
“这……这……”老焊工哑了。
“操!”铁塔汉子狠狠一拳砸在铁皮墙上。
老周对所有的动静置若罔闻。粗粝的指头像两根钢钩,极其精准地抠住那老式诺基亚厚重塑料壳的背盖边缘,指甲刮得壳子吱嘎作响。背盖被硬生生撬开。一团被揉搓得看不出本色的旧报纸露出,油浸墨染。
他用指尖,颤巍巍地捻住报纸团极小的一个角,用尽毕生所有的谨慎,如同捧着一滴即将坠入沙漠的露珠,从那个狭窄破败的腔体深处……极其缓慢地……将那片指甲盖大小的、闪烁着微弱幽蓝色金属光泽的菱形薄片……拈了出来!
芯片!
比想象中小得多,薄得多,通体光滑得像冻结湖面上的一块幽蓝冰片。只在最核心的中心点,一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红芒,如同被强行冻结的、依旧不肯熄灭的心脏血滴,在一动不动的冰封里,极有规律地……搏动闪耀着!
红芒每一次收缩跳动,都像在无声地昭告:
倒计时在走。¨捖\本′鰰,戦/ \追*罪_芯_蟑^洁?十七天。或者更少。
所有人的呼吸凝滞在肺腔里。
雪花砸在铁皮顶的嗒嗒声、远处卡车嘶哑的引擎声,甚至老焊工抑制不住的痰喘,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工棚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妖异的红光,在所有瞳仁深处跳动。
老周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珠骤然收缩!枯手像抓着滚烫烙铁猛地一抖!薄如蝉翼的芯片从他指间滑落!打着微旋,坠向泥灰混杂、布满雪水泥渍的地面!
“操——!”角落里的李卫爆出一声短促到扭曲的厉吼,身体扑出!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
在最后一丝坠落的弧光即将与肮脏地面接触的前一瞬,一只瘦削如枯骨、带着病态青白的手掌,无声无息地从人堆间隙中探出,极其轻柔却又异常精准地……在距离地面毫厘的位置…… 接住了那片薄如蝉翼的芯片!
是张小雨!
所有人骇然看去!
瘦弱的女孩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张简易病床,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边缘!她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宽大的旧棉袄松松垮垮罩着瘦小身躯,惨白的脸深深埋在过分宽大的毛线帽下沿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干裂脱皮的嘴唇。
可她那只伸出来的手,接住芯片的手,却稳如磐石!
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她青白指节的缝隙间,无声地闪烁,跳动着死神的脉搏。
“叔……”张小雨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擦气管的杂音,“……给我。”
老周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团冻硬的破布,一个字都吐不出。李卫扑出去的身体僵在半道,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双从毛线帽阴影里抬起的眼睛。
疲惫到了极点。红肿的眼皮挂着硕大的青黑眼袋,像两个装满了重物的破口袋。可就在那憔悴眼圈的深处,两束目光却像淬炼千年的寒铁冷钢,钉在掌心那片冰蓝薄片上闪烁的红点上。
她托着芯片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到面前。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无声开合几下,像在确认,又像在咒骂。
然后。
那只手极其极其缓慢地、稳定地反转。
将芯片闪烁着致命红芒的那一面……
**无声地……
推向了工棚门口墙壁上那张新装不久的……“工源互助坊民主管理公开栏”**!
塑料公告栏的透明亚克力板!
冰冷的幽蓝和刺目的红点!瞬间透过透明的材料!清晰地暴露在所有视线之下!
工棚里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