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晚来晴(正文完)
太平山霍宅别墅后有一片花架子,听说是当年单唯荣追求霍婕雅时,一杆一杆亲手搭的。
单晏清自小喜欢这片花架,缠着盛衍帮她在花架旁搭了樽秋千。闲来无事时,她就坐在那秋千上看花架。
架子已长久无人打理,有半枯的藤条,有也盛放的野花。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那花架是极茂盛也极养眼的,因为妈咪总会抽时间亲自打理。有时妈咪被各种会议塞得无暇归家,也会特意嘱咐管家请资深的花匠来维护。
到底是什么时候,花架子突然就面目全非了?
单晏清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后来爹地不常出现在太平山别墅,妈咪下令家中任何人不得去管那花架死活。可某次单晏清捉弄弟弟,不小心撞坏了花架一角,姐弟俩被霍婕雅罚了当晚不准吃饭。
也是在这片花架子后面,单晏清无意听到霍婕雅推动盛衍离港的电话,母女间爆发了一场动静不小的争吵。
“为什么我不能喜欢盛衍?”
“他是你舅舅!”
“他才大我几岁啊~况且他姓盛,不姓霍!”
“可你是我女儿!是单霍两家的大小姐!”
时隔十数年,霍婕雅依然清晰地记得单晏清的那句话,以及说出那句话时的激愤表情。
“你以为我乐意做你女儿吗?!我才不屑!”
说完,单晏清一脚踹翻了那片花架子,凌乱的枝条与碎瓣跟着散落一地。
气冲冲跑开的单晏清不曾回头看一眼,错过了霍婕雅屈指拂泪的画面。
没人知道那一天,霍婕雅在那破败雕零的架子旁楞了多久,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收拾好形容继续安排女儿庆生宴的。
可单晏清偏就在生日宴后不知所踪。
派出去追查的人一度无功而返,霍婕雅不得已将气都撒到这个自己养大的弟弟身上。
好在盛衍还算听话,对晏清也算真心。虽不知这真心里究竟是纯粹亲情,还是夹杂过男女之情,但诱得少女春心萌动,终归是这小子平日言行不够妥帖。
霍家出了大价钱,终於在内地找到单晏清的踪迹。霍婕雅命人仔细跟踪观察,而不现身抓人,势必要让这不孝女好好吃点苦头,再设法将人带回香港。
可长白山那场车祸发生得太过突然。
霍婕雅接到通知时,差点晕厥。听到人已在医院抢救,脱离生命危险时,她面不改色地命令属下拿走单晏清的身份证件。毕竟那个年代,内地想要快速确认香港人的身份并不容易。
急匆匆赶到长白山后,霍婕雅得知车祸中有个跟晏清同龄的女孩儿,抢救无效刚刚离世。於是,她拜访了这家父母,并提供了不少金钱援助……或许,晏清真的不愿意做她霍婕雅的女儿呢?
那就给她一个机会远离香港,远离单霍两家的纷争,远离那个她喜欢却终将不会有结果的男人……平平淡淡地生活在普通人家,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体验。
可命运真叫人哭笑不得,盛衍不仅背着她将生意发展到内地,还偷偷娶了个神似晏清的老婆,名唤裴艺秀。
晏清啊晏清,十几年了~是爱而不得的永远在骚动,还是男女情爱的保质期真有那么长?霍婕雅不禁唏嘘,这个女儿可真是擅长叫她为难。
*
温热的茶汤渗过地毯,清浅的玫瑰香气随茶汤外溢的热气缓缓升腾。
裴艺秀楞在沙发上,耳畔不断重覆着霍婕雅那句“我给了你这个机会”——什么意思?什么叫这是她给的机会?!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同样震惊的还有盛衍,但他眸底那抹惊诧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咀嚼出这句话背后的真实含义。
“大姐,你不只是知情者,而是整件事的操控者?你一直都知道晏清没死,却不曾告诉任何人。甚至这些年来,晏清的一举一动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
裴艺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望着身侧的男人,再看向那云淡风轻的生母。
嘴角愈发难以控制地垮下来,每一寸面部肌肉都像被灌了铅,沈得她做不出任何一个生动的表情。
为什么?
可她连这三个字都问不出口,就算问,霍婕雅也只会回她一句“是你自己不要做我女儿的”吧。原来生在豪门,亲情不只是淡漠,更可以冷漠丶狠厉,见死不救。
霍婕雅慢悠悠站起身,鞋尖拨过地毯上那只倾覆的瓷盏,嗓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我的女儿晏清已经死了。”
她捏住皮质沙发靠背的指节隐隐泛着白,“yasser,带弟妹回去吧~盛泽娱乐那点股份,就当是大姐给的见面礼。”
死了?
死了?!
裴艺秀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晶亮的琥珀眼眸目赤欲裂,笼罩上一层梦怒却无力的阴翳。所有的质问,一字一句都卡在嗓子眼,如鲠在喉,嗓子里冒出的奇异血腥味叫她忍不住战栗。
可盛衍听懂了。
他起身颔首道了声谢,便扶着身边僵楞的裴艺秀往大门方向迈。即将走出房间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霍婕雅渺远却清晰的声音。
“yasser~过去那些事,我霍家可以既往不咎,也希望你能放下心结。但若今后你敢对——”没给她机会说完,盛衍率先承诺道:“大姐,你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但永远不会失去我这个弟弟。”
“好~”霍婕雅扫了眼那对相互依偎着离开的男女,轻声应道:“我等着看。”
——等着看你们过得比我们幸福,看你们证明爱情没有保质期,看你们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等到那一天,我便是成了孤独死去的糟老太婆,又如何呢?盛衍啊,晏清就交给你了,务必好好照顾她。
珠海一夜春雨,空气中混杂着海港城独有的腥咸。
裴艺秀浑浑噩噩地离开,精疲力尽地睡去,再醒来仍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脸色苍白到几无血色。
盛衍将客房服务送上来的早餐,端到她床前问她饿不饿,她无甚反应。
“吃一点吧~”
满满一碗瑶柱猪肝粥,盛衍用调羹来回捣着,散出热气后已经没那么烫了,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裴艺秀却别过脸去,看都不看一眼。
干裂的嘴唇上有泛白的干皮和猩红色的血痕;眼下又青又红,眼皮肿得像被蜜蜂蛰了。
假如过去十馀年,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那么这丝侥幸在昨天已经彻底没了,就跟那句“我女儿晏清已经死了”一起死在这里,甚至没有葬身之地。
她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明白过,她早就与那个霍家丶那个单家没有关系了。原来一切只是她内心的自以为罢了,自以为只要她想要,她就还可以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小姐。
“老婆…你看看我…”
“?”
裴艺秀忽然回过神来,眼前是盛衍忧心的面容。他嘴边隐隐一圈青灰,连胡子都没顾得上刮。
她抚上那略显扎手的下颌,指腹擦过那密集的胡茬,莫名问道:“顾昭音说的,你找不到我时的鬼样子,就跟现在一样吗?”
——那可真不一样。
盛衍不禁弯了嘴角,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歪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这才哪到哪呀,算不上鬼样子。倒是你,已经鬼见愁了。”
“鬼见愁?”
裴艺秀猛然反应过来,抽回手将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你出去,你先出去!”
“不丑,是条可爱的小金鱼呢。”
盛衍放下粥碗,想将人从被子里拉出来又怕弄疼她,只好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抱进怀里,“我的小金鱼干巴巴的,再不出来吃点喝点,可就真丑了。”
“……小金鱼?!”
捂在被子里的声音又哑又惊,裴艺秀隔着被子踹了盛衍一脚,赶客道,“你赶紧出去,让寻之给我带个蒸汽眼罩过来!”
“怎么丈夫不能看,闺蜜就能看了?”
盛衍去扒拉她头上罩的被子,却怎么也扒拉不下来,“你别把脑袋塞被套里啊,闷坏了。我出去就是,你赶紧把头拿出来!”
等到房间里没了动静,裴艺秀才慢慢探出脑袋。
瑶柱猪肝粥的香味飘过来,她扫了眼,依旧无甚食欲。长长的叹息回荡在耳边,裴艺秀又陷入无言呆楞,直到简寻之刷了盛衍给的房卡推门而入。
“诺,你怎么回事?肿得跟个猪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