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十分钟后,邢司南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宋既明家的大门。
“哟,来的还挺快。”宋既明拿着报纸,慢悠悠地回过头,“要坐下喝杯茶么?”
邢司南阴沈着脸,一言不发,大步走向楚白,直接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才注意到楚白的右手,血压一下子直飙二百,暴跳如雷道:“你要是真这么迫不及待想找死,下次可以直说,多馀浪费纳税人的钱救你!”
宋既明和他认识六七年,头一回见他发这么大火,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劝和道:“先别急着骂人了,赶紧带他回医院看看吧。”
邢司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满腔怒火,带着楚白走了出去。
等他陪着楚白重新包扎完伤口,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公寓楼道的声控灯应脚步声而亮,邢司南略显暴躁地开了门,自顾自走进了屋子里,甚至没打算等楚白。
看来是真的气的不轻。
楚白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刚一进门,就听见邢司南“啪”地一声甩上了房门,恨不能将“闭门谢客”四个字刻在门上。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大晚上地去触邢司南的霉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大概是心事太重,他这一晚上睡得相当不安稳。那些曾经被他强行埋葬的丶破碎的记忆和画面,此时此刻一窝蜂地挤上来,不甘寂寞地轮番叫嚣着。
“你叫什么名字?”
“……楚晦。”
男人原本正在擦枪,听见他的回答,饶有兴致地擡起眼:“哪个晦?”
他不自然地错开目光:“……晦气的晦。”
“晦气的晦?”男人放下枪,“怎么会取这个名字?”
“……我父母取的。”他不愿意多谈这件事,反问道,“你呢?”
“我叫季沈。季节的季,沈没的沈。”他看着楚白,忽然轻笑了一声,“……记住了。”
画面忽的一转,他看见季沈坐在墙边,腹部流出汩汩的殷红鲜血,他擡起头冲他一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下一秒,整个制毒工厂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大地颤动,砖石与碎瓦砾齐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现在……”季沈闭着眼,断断续续道,“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滚!”
风过林海,发出尖锐的长啸。
楚白掀开被子坐起来,一后背的冷汗。
他对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去买一罐安眠药。
那些沈重的丶不愿被提起的记忆,无数午夜梦回时的梦魇,终於再次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楚白有些疲惫地卸了力,向后躺倒在床上。
从他被傅时晏收养开始,他学着怎样去做一个正常人,学着怎样去和他人正常的相处。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他的确天赋异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表现的越来越正常。到最后,似乎那些曾经属於楚晦的丶不正常的部分,完全在他的身上消失了。
而在卧底的十年里,他又一点点,把他曾经隐藏在最深处,那些属於楚晦的丶不正常的部分,悉数重新挖了出来。
冷血丶漠然,他看过人间炼狱的惨景,听过濒死前绝望的哀嚎。而他只是在一旁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挣扎,什么也不做。
等他从缅北回来,他又失去了记忆。於是他得以坚信他是楚白,是那个二十二岁公大毕业,从没去过缅北,在工作岗位勤勤恳恳混吃等死,偶尔顶撞上司,不算讨人喜欢但也不让人讨厌的楚白。
而恢覆记忆,意味着“楚晦”和“楚白”这两个极端矛盾的人格,同时在他身上出现——以至於他竟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楚晦……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在他这短暂的一生,好运从来没有眷顾过他,不幸却屡屡降临,甚至还累及到了他身边的人。
楚白摁了摁太阳穴,更坚定了他赶紧找个理由从邢司南家里搬出去的决心,否则邢司南的下场大概不会比傅时晏好上多少……但说到搬出去,就邢司南现在这秒天秒地的状态,恐怕是宋既明来了也不好使。
楚白顿时更头疼了。
既然正面硬碰硬不行,那就只能想个法子溜了。爱岗敬业如邢司南,每天九点必定准时打卡上班,到时候他只要趁邢司南不在家,连人带行李一起搬到单位分配的房子里……似乎,也不是不行。
楚白行动力极强,决定后立刻从床上下来,将他本就不多的行李——主要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收到了箱子里。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时间,发现才半夜四点,还有难捱的五个小时。
他又没什么足以消磨时间的兴趣爱好,只好文艺覆兴,拿着手机玩了一会儿消灭星星。玩到一半,手机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作死小能手:你怎么还没睡觉?
楚白:……
他狐疑地回覆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觉?
作死小能手:你刚把我消灭星星的记录超了,微信给我发通知了。
楚白:……
他有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好干巴巴地回覆道:这样啊……
作死小能手:你不是受伤了么?熬夜对伤口不好吧。
作死小能手:我今天本来还想来医院看你来着,说到这个,我是真的佩服你啊楚小白!
楚白眼皮一跳,有预感他接下来一定要说什么他不爱听的话,果不其然,对面发过来一长段文字:当时姓邢的推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楞住了!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他那么精彩的表情,说真的,要是目光能杀人,你应该已经被邢队来回枪毙了八百回了!
作死小能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站门口不动了,就走过去一看——好家夥,我觉得我这个作死小能手的名号应该让给你。
楚白:……
作死小能手:友情采访一下我亲爱的楚白同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现在在邢司南家里么?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楚白想了一会儿,回覆了一个字:嗯。
作死小能手:我真怕邢司南一怒之下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名,被写进刑法教材当反面案例……看到你还活着我真高兴。
楚白:……
作死小能手:你是不知道!你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哥几个累死累活才拉住了邢司南没让他跟你一起“you jump, i jump”!
作死小能手:他当时那个脸色难看的,比越州夏天台风来临前的天还要阴沈,不多说了,你自己想象吧。结果好不容易把你捞了回来,你居然还玩失踪——
作死小能手:忘了说,当时救援队找到你的时候,现场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个人吧。结果姓邢的就当着全体救援队医疗队闲杂人等的面,“噌”一下冲了上去抱住了你!
作死小能手:所有人都看见了!!!所有人!!!!!!!!
楚白:……你冷静一点。
作死小能手:我怎么冷静啊!!!我冷静不了啊!!!!!!!
楚白:……
作死小能手:综上所述,他是真的爱你,你就从了他吧。
楚白:……
他非常冷漠地回了四个字:“别开玩笑”,然后果断关掉了手机。
消灭星星是没法玩了,楚白坐在床沿,对着空空荡荡的衣柜发了会呆后,突兀地回想起杨朔说的话。
他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邢司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了他?
他觉得诧异,但在诧异之外,还有一些古怪的丶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在某一年的冬天,他和傅时晏在桌旁守着一锅文火慢煮的小米粥。窗外寒风凛冽,他看着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朝上冒着气泡,心情也轻松而愉悦,带着一点对往后生活的期盼。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听到这个消息时,其实他是有一些高兴的。楚白想,原来邢司南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讨厌我。
但随即又想到,那我更应该离他远一点。
楚白一夜未眠,直到听见邢司南的脚步声,才垂死病中惊坐起,又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一下子栽倒在了床上。
他懒得动弹,就着侧躺的姿势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在察觉到外面没声了后毫不犹豫地从床上下来,打开门,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然后和刚从厨房出来的邢司南面面相觑。
……他真的是困傻了。楚白往后退了一步,他应该先出来确认一下邢司南走没走的。
邢司南一手端着咖啡,看着他挑了挑眉。
“早上好。”楚白尽量淡定从容道,“你今天不去上班么?”
“停职反省。”邢司南喝了口咖啡,“原因是没有约束好下属,导致他做出了一系列有损人民警察和公安机关形象名誉的事情。”
楚白:“……”
“你呢?”他看了眼楚白身后欲盖弥彰的行李箱,“大早上的,这又是打算去哪儿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