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楚白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他最近似乎与医院特别有缘,总是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再这样下去,他怕是得考虑在医院办个年卡。
他尝试动了动胳膊,想坐起来,但一动,他打着石膏的右手手臂就隐隐作痛。楚白毫无防备,重心不稳向后倒,幸好旁边有人伸手扶住了他。
楚白不太习惯於这种亲密接触,忍不住皱了皱眉。但那双手的主人显然非常不会看脸色,不仅毫不在意地将他扶了起来,还细心地调整了一下他身后靠枕的位置:“……醒了?”
楚白“嗯”了一声。
“……”身边的人安静了几秒,随后道,“醒了就好。”
楚白侧过头,他病床的床头放着一束怒放的百合花,他一时没办法分辨这究竟是出自於谁的手笔。邢司南注意到他的目光,大方承认道:“我买的。”
楚白:“……”
他盯着百合花上新鲜的水珠看了几秒,低声道:“谢谢。”
“不用。”邢司南在他床沿坐下,“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於是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沈默,楚白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他昏迷前看见的最后的画面。
他明明追着清道夫跳了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医院里?
邢司南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你追着嫌疑人跳下去以后,我们紧急调集了水上救援队,对附近的水域展开了搜索,找了一下午,最后终於在一片浅滩涂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
他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是想摸摸楚白的头发:”以后别玩儿这么刺激的了行么?”
然而,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楚白发梢的一瞬间,楚白下意识地偏过头一避,於是邢司南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邢司南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怎么了?跳了个江还给你传染上什么‘和别人肢体接触就会死’的怪毛病了是吧?”
“……”楚白的眼神有些躲闪。他没有正面回答邢司南的问题,含糊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那得看医生怎么说。”邢司南随手从旁边的果篮里扒拉出一个苹果,“要吃点东西么?我去给你洗洗。”
“不用了。”楚白神情恹恹地闭上眼,“我想找一下医生。”
他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眼皮上青红色的血管纵横交错,沾湿的黑色眼睫不规律地间或颤抖两下。邢司南看了他一会儿,不依不饶地凑过去,抚开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低声道:“找什么医生,好好休息。”
楚白道:“休息够了。”
“休息够了?”邢司南挑了挑眉,“行,那我们来好好聊聊,关於你擅自行动开着领导的车在大马路上狂飈,吓坏了无辜的围观群众还破坏公共设施,对越州警方的形象和声誉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的问题……”
楚白面无表情地听着,邢司南念完一长串罪名,压低了声音,有点无奈道:“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说。”
邢司南觉得自己简直怒火攻心,一开口就要化身喷火龙。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想骂人的欲望,尽量平和道:“楚白,我现在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楚白侧过头,紧抿着嘴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账样。他额头还贴着纱布,侧脸线条紧绷着,看起来又冷漠又倔强。
邢司南拿他没办法,换了种表达:“你不想被停职吧?”
楚白还是无动於衷,邢司南看着他脸上被挡风玻璃刮出的细碎伤口,回想起惨烈的车祸现场,眉心一跳。
他低声道:“……我也不想看到你被停职。”
大概是因为他甚少服软,楚白听见这句话,有些诧异地回过了头。邢司南沈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至少……也可以稍微相信我一点吧?”
楚白迟缓地眨了眨眼。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终於不像是两枚冰冷的无机质玻璃弹珠,而是带着温度的丶与人类特有的七情六欲,三千世界微缩在这万花筒般的芥子里。
“……我,”他开口,声音喑哑,表情依然迟疑不决,“……我曾经见过那个人。”
“那个嫌疑犯。”楚白道,“他就是之前七起出租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同时也是孔林海案最大的嫌疑人。”
“……我们叫他,‘清道夫’。”
“你们?”邢司南追问道,“还有谁?”
“我不能告诉你。”楚白垂下眼,“这个案子涉及了太多……很多事情,不是你或者我现在所能触及的。”
邢司南本以为在绕了一圈太极后楚白会愿意和他敞开心扉促膝长谈,没想到陡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差点没被他气笑了:“不好意思,没搞错的话,我才是那个能决定这事到底归不归我们管的人吧?”
楚白不为所动:“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邢司南,你年纪轻轻,前途光明,为什么非要蹚进这趟浑水里来?”
听着他这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邢司南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不可能获胜的辩论赛——原因无他,他和对方辩友的核心观点和立场压根不在一个层面上,通俗点来说就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偏偏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一方,谁也不肯让步。
“是我非要蹚进这趟浑水里么?”他沈声道,“明明是你先把我扯了进来,还指望我能睁眼装瞎明哲保身?”
“……”楚白沈默良久,轻声道,“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的时候。”邢司南道,“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全部,原原本本。”
“你可以选择说,也可以选择不说,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情并不是你闭口不谈就能过去了的,你明白么?”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邢司南看着楚白,楚白看着窗外。
於是邢司南想起一个月以前,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病房的窗前。当名为“宿命”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刻,他始料未及,毫无准备,只是安静地坐在始作俑者的对面,看风卷纱幔,看黑云压城。
墙壁上的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或许是楚白厌烦了这种无声的对峙,再次开口道:“……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李宏宇,清道夫……”楚白语速缓慢,“他们都与一个组织有过或多或少的联系。爆炸事件后,我失去了所有记忆,醒来的时候被告知,‘我’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邢司南挑了挑眉,“那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是什么?鬼魂么?”
“准确来说,是我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已经死了。”楚白道,“我被调任,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不能让那个组织里的人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我不能接触李宏宇,不能接触任何和那个组织相关的人。但是清道夫……”楚白停顿了一下,“我没想到,他居然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的作案现场。”
邢司南皱眉道:“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会怎么样?”
“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楚白顿了顿,忽然勾了勾嘴唇,“大概你哪天醒来,就会看见我的尸体吧。”
“……”邢司南不舒服道,“别开这种玩笑。”
“我错了。”楚白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歉,“放心,你肯定看不见。”
“……”邢司南看着他垂头时黑发下苍白的脖颈,以及上头缠着的一圈绑带,总觉得不那么是滋味。
是他的错觉么,从楚白醒来后,他的身上似乎就有什么东西发生了非常微妙丶但同时又鲜明而深刻的变化。
“虽然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完全不同。那天我看见的那个男人……”
“他有点吓人,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好像没有温度一样。”
他们在赣南救出的那个叫“梦梦”的姑娘,她的话突兀地浮现在邢司南耳边。
她曾经在“玖号公馆”里见到过楚白,或者说,一个长得和楚白一模一样,但气质和性情截然不同的男人。
邢司南心神一凛。
这小子……该不会还搞什么第二人格吧?
“咔哒。”
楚白听见关门的声音,动作迅速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打开窗户的插销,向下望去——见鬼,邢司南给他定的还是什么特别vip单人高级病房,坐落於医院顶层,隔音良好环境舒适,安保严格,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