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伏城毫发无伤,但他此刻并不急着一剑杀死陈伯钧,而是执剑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
一张遍布了剑痕与血迹、苍老的脸,还有一双被仇恨占满了的双目。
“陈、伯、钧。”姜伏城一字一字地叫他的名字,“你可知前些日子妖物进城杀了多少百姓吗?”
陈伯钧并不言语,也没有力气言语——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卫将军,到底是否了解他父亲诬陷自己的阴谋。
“人人都对这些妖物痛恨不已,你却将他们收养起来、化为己用,亏你还是朝臣!”
姜伏城大义凛然地怒斥着跪倒在地的陈伯钧,一只脚已抬起,朝着陈伯钧血淋淋的脸狠狠踢去。
念羽剑离手,陈伯钧像一团红色的烂泥向后倒下,他依旧是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姜伏城手起正欲一剑了结他,被妹妹一声叫住。
“哥!让我来吧。”
姜伏月兴致勃勃地走到哥哥身边,接过哥哥手中的剑,对准陈伯钧的头颅。
“由本小姐砍掉你的头颅,你死了也值当了。”
剑高高的悬起,重重落下,陈伯钧的头与身体应声分家。
姜伏月扯着陈伯钧的头发拿起头颅,满意地对哥哥说:
“哥哥,爹爹跟前可要说是我立的功。”
说罢不忘捡起念羽剑,提着陈伯钧的头便开开心心朝外走。
不一会儿听到她跟官兵炫耀自己的战果,以及那群官兵不知是谄媚、还是害怕的迎合声。
姜伏城也惊讶于自己久居内宅的妹妹,怎会有如此的胆魄去杀人,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淡定得让人感到可怕。
不过这也使他不再小看妹妹的胆识和魄力——姜家嫡生的子女,除了那个姜伏梅,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姜伏城走到众官兵跟前,问道:
“陈府上下都清理干净了吗?”
官兵中为首的几个站出身来,纷纷应道“陈府内活物皆已消灭干净!”
姜伏城便命两个持着名册的人去清点人数。
“对了,梁大人,您赶过来协助我们真算是有心了,等人头清点完毕,我会派人将您送回贵府。”姜伏城冲一旁沉着立着的梁颂仁道。
梁颂仁表面上十分镇定的样子,内心却心乱如麻,他一直挂念着那两个孩子,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安全躲避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清点人数的过来了,满面的疑云,回卫将军道:
“将军,这……这名册上少了两个人。”
“哪两个?”
“陈伯钧的大儿子陈昌、三女儿陈沐仪。”
“哦?”姜伏城一皱眉,那不就是刚才与月儿对峙的孩子吗?刚刚还见人,怎么一会儿就消失了。
陈府外围一圈,被自己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可能出得去。想来肯定是还藏在陈府中的某处了。
“搜。”姜伏城大手一挥,两队精锐立即应声,开始四处搜查起来。
那些人将陈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差把屋顶给拆了,还是没能寻得到那俩孩子。
好一会儿,两队的队长一脸惭愧地过来回禀:
“将军,还是没有哇。”
“怎么可能,肯定是藏在哪里的密室里了。”
姜伏城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陈府,嘴里轻轻道:
“烧了吧。”
夜色浓重,冷风四起,一簇簇火把点燃了整个陈府宅院,木质的房屋很快彻底燃烧,蹿起通天的熊熊大火。
火舌在高高的空中张牙舞爪,火光照亮姜伏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姜伏月也在一旁观看,她表现出兴奋的样子,黑色的瞳仁愈发深邃得黑不见底。
陈府宅子的火要烧很久。
姜伏城让手下将陈府围得密不透风,然后带着姜伏月去天香楼吃宵夜,还招呼了几个亲信随从。
天香楼不算是盛都最好的酒楼,但是那家的老板娘人很亲和,且厨师的手艺很好,独具一格风味。盛都好多其他有名的酒楼都曾过来挖那位厨师,但是都没有成功。
姜伏城一直都喜欢来天香楼吃饭,早已与老板娘很是相熟。
那老板娘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驾着马飞快朝本店而来,不消细看,只见那汗血宝马和其上倜傥的身姿,便知是姜大公子来了,还隔着老远就站在门口笑脸等着。
几人很快到了门口,飞身下马,几个店小二毕恭毕敬地上前来招呼了姜公子,随后接过缰绳引马去马厩。
“姜公子,您好久不临小店啦!快请进请进。”老板娘殷勤上前寒暄,一只手虚扶着姜公子,另一只手前伸作引,亲自领着一行人上了二楼包房。
二楼正熙熙攘攘坐着一堆人吃饭,姜伏城眉心微动,觉得有些烦躁。
老板娘细心地观察到他的神情,换来小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小二便麻利地去那些桌子上,笑脸请食客移步一楼去吃。
有些食客深夜喝了酒,满面通红,神情狂放。
还没吃完就见小二过来赶,正扔杯子想发作,一看是姜家的大公子来了,立马敛了怒色,乖乖结队下了楼。
几个小二快速清洁好,甩起抹布掸一掸板凳,吆喝道“姜公子请上座!”
“姜公子,请。”老板娘道。
姜伏城和姜伏月坐下,几个随从乖觉地另寻一桌也落座。
那老板娘一开始还疑惑,奇怪一起来的怎么不在一桌上吃饭,又不是坐不下。随后觉得姜伏城身边的这位颇有些女子的清秀,细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姜家二小姐。
老板娘赶忙“哎哟”一声道:
“原来这位是姜二小姐,恕小的有眼无珠,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得出来!”
姜伏月看了看哥哥,调皮一笑。
姜伏城也眼含笑意,吩咐了一声:“店家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那是自然!”
老板娘亲自伺候着,给点了好多菜。
其实根本吃不完,但是因为是姜家,无需考虑这些因素——姜大公子来吃饭一向是味道至上。只要好吃,每样都可以吃一点,剩下多少都是无妨的。
“这顿饭吃完,那边应该就烧的差不多了。”姜伏月一边夹着菜一边说。
姜伏城有些担心妹妹:“家里肯定派人到处找你,我让人给家里报个平安吧?”
“嗯……好。”姜伏月犹豫着答应了,心想父亲知道了肯定又会罚跪,不知道这次又要跪多久……
“你拿的那把剑,是叫‘念羽’?”姜伏城问。
“对,不知道陈伯钧那个庸人怎么会得到这种剑,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念羽。”
“你要小心点啊,我看这剑有点古怪,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你玩归玩,别伤着自己。”
“我知道啦。”
姜伏月看了一眼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念羽剑,它虽不再散发奇异的银光,可剑刃薄如蝉翼,光可鉴人。天香楼满堂的烛火灯光,照耀出它通体清透的质感,令人着迷。
而最让姜伏月感兴趣的,还是念羽遇强更强的特性,还有它那深不可测的神秘古老力量。
酒足饭饱,姜伏城一行人又回到陈府。
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太阳快要升起了。
被官兵牢牢围住的陈府,已经冒着青烟,变成了一堆黑色废墟。
“找到了吗?”姜伏城问。
“将军……还是没有,不过就算藏了起来,此刻应该也已化成灰烬了。”
“行了,走吧。”姜伏城打了个哈欠。
晨曦中,一大队人马拖着长长的影子离去。
姜伏月满心欢喜地一边骑马,一边把玩着念羽剑,活泼快乐的少女模样,让人全然无法联想到,她杀人不眨眼的凶残天性。
妖物被驱赶走,姜府的人全都回去了,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去回家睡觉了。
昔日里充满着欢声笑语的陈府,如今坍塌为一片废墟,只有一圈围着的砖墙还未全部倒塌,不过也被烟熏得黑黢黢的,不堪直视。
朝阳是如此的讽刺,晴好的柔阳像水一样,流淌在废墟上空未燃尽的烟气中。
“哥哥……”
陈沐仪冻得全身哆嗦,身上浸透过了刺骨的井水,没有一处是暖的。
陈昌仪抱着妹妹在怀中,可是两个人的身体都早已冰透了,根本无法取暖。
从被那群强盗捆绑到现在,他们没吃过一点儿东西,不仅冷,还饿得前胸贴后背。
现在这两人像老鼠一样,可怜兮兮地缩在井下这间狭小的密室里。
这间密室一片漆黑,陈昌仪下来后便只能触觉慢慢摸索着,发现这儿只有一对桌凳,桌上摆着纸墨笔砚,还有一个烛台。
陈昌仪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找不到生火的工具,这间密室空得很。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一处可以开合的洞口,将遮挡的木板拿开便是一个可容一人钻进去的通道——这应该就是通往另一处可以出去的路。
但是他们还不能这么快出去,外面很有可能还有姜府的人把守着,一旦出去的时候被碰上,那便前功尽、必死无疑了。
所以陈昌仪努力平复着心情,盖上那通往外界的洞口,搂着妹妹在板凳上坐下。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等待。
这口井比较深,且密室上方有一段水隔绝开外界,两人一点儿都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全然不知陈府现在已经被烧毁一空。
“哥哥,我……我不想在这待着了。”小沐仪的脸冻得发紫,眼睛僵僵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沐儿……”
陈昌仪其实比妹妹还冷,他跳下井后,泡在水里憋着气,先艰难地把妹妹送进密室后,自己才进来——他在那刺骨的冷水里泡了更久的时间。
而且一直将妹妹一整个搂在怀里,他的周身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将他围住、储存热量。
“沐儿和哥哥再坚持一会儿,外面可能还有坏人,我们一出去就要被杀死了。”
陈昌仪不能拿自己与妹妹的生命冒险,只要能坚持住,就要尽可能地在这儿待更长时间。
小沐仪也懂事,见哥哥这样说也不继续央求了,安安静静地贴着哥哥。
不知上面的爹爹如何了?爹爹手里的那把剑,似乎有很强大的力量,希望能帮助爹爹对抗那些姜府的人。
不过如果爹爹成功活了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这个密室找我们?他应该知道这个密室在哪里吧?就算不知道我们躲去哪里了,梁大人也一定会告诉爹爹的吧?梁大人是个好人……
陈昌仪心中思绪万千,他时而牵挂爹爹,时而脑海中又浮现起婧仪死时的那双眼。
睁开眼睛,眼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黑暗,闭上眼依旧如此。
身上因寒冷几乎要失去触觉,只有怀抱里的沐儿,她些许的体温热让陈昌仪知道自己还活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静的可怕。
妹妹把头紧紧埋在自己的怀里,陈昌仪以为她睡着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小小的身子抽动起来。
陈昌仪一惊,赶忙伸手去摸妹妹的脸。这才发现她一直憋着声在流眼泪,鼻子眼睛已经肿得鼓鼓的。
“沐儿别怕,哥哥在呢。”陈昌仪哽咽着安慰妹妹,他的心撕扯着在疼痛。
“我想姐姐,我想爹爹……哥哥,姐姐流了好多血没人救她,我们把姐姐丢在那里了……爹爹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呀……”
沐仪哭得浑身一抽一抽,小手在黑暗中牢牢攥着陈昌仪的衣领,好像生怕哥哥也离她而去。
陈昌仪将妹妹搂得更紧,自己的脸紧贴在妹妹的背上,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已无法再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了。
一幕幕噩梦般的景象不断闪着刺痛他——挡在自己身前的婧仪、从她身上溅出的血、她身体上的那个血窟窿、那双熟悉得再熟悉不过却充斥着恐惧和震惊的眼……
他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又怕被人发现。他只能憋着气息,把喉咙里涌上的悲恸,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