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贴在裙边的手握得死紧，只觉满屋子妯娌、小辈的视线都在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侯爷进屋说的话不过寥寥，却三番四次地提到那贱人，他是什么意思？

婆婆正在和那小崽子说话：“……这是你母亲，你去见过她。”

邵蘅早知道有这一遭了，进府是绕不过去的，父亲也不会允许她不认嫡母。

她站在这个容貌不输生母的嫡母面前，只觉膝盖被钉子钉住了，怎么也弯不下去。

室内迅速安静下来，许氏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不跪最好，日后传出去，不孝的名声就会伴随终生，任有再聪慧，也是自毁前程。

邵蘅听到父亲放沉的声音：“邵蘅。”

余光看见女眷中走出一位穿玫瑰紫刻丝石青银鼠褂子、翡翠绿绣梅竹兰襕边洋绉裙的青年少妇，边走边笑道：“我瞧蘅叔叔是怕生，故而紧张呢。”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怎么刚才见两位祖母不怕生，偏到了嫡母这里就紧张？

青年少妇轻轻挽住邵蘅的手臂，微微使力，邵蘅就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耳边一道压低了的悦耳声音：“快叫人！”

邵蘅闭了闭眼：“见过母亲。”

压着她的力道放松了，反而拉她起身。

许氏面无表情：“回了侯府，收一收在外头的性子，友睦兄弟姊妹，孝顺父母祖宗，晨昏定省不可懈怠。”

邵蘅低声应是，都已经认过母亲了，此时再犟没有意义。

许氏给了她一只虎骨制成的扳指。

吴氏松了口气，这孩子刚认回来，不好打骂，熟悉了才好慢慢教，要是犟着不肯认人，还真不好收场。

她不由看了看儿子，这脾气是随他吧，还真是亲父子，长相也是活脱脱小时候的老二，就是线条更柔和了些，像个女孩儿。

她把邵蘅揽过来，笑道：“好了，好了，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再来见过你的婶母和嫂嫂们。”

邵蘅一一认了在场的其余女眷，三婶母章氏笑得和气，四婶母彭氏还是花信年纪，新寡的大嫂嫂王氏还戴着孝，虽然仍旧年轻，却是槁木死灰，连笑意都十分勉强。刚才迫她下跪解围的就是琪二嫂嫂，笑盈盈地让邵蘅在家不要拘谨，还有邵家旁支的各位太太、奶奶们……大家都一一给了见面礼。

其实邵蘅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庶子，按理请安时见过就是了，不必全家人都来见过，只是侯爷看重，才有这番排场。

见礼完，侯爷毕竟还是外男，刘氏身边走上来一个老嬷嬷提醒她喝药，于是出了正房，除许氏之外的女眷也一齐告饶出去了，门外鱼贯而入几个哥儿、姐儿。

吴氏的笑容更大了些，朝几个孩子道：“都来见过你们蘅兄弟，一家子骨肉至亲，日后要常相处的。”又对邵蘅解释：“你琪二哥和理三哥代祖母往鹤壁吃酒去了，今晚才能回来，家宴的时候你再见过吧。”

邵琪已经成亲了，在西山大营领了个同知衔，邵理在国子监读书，也已订亲，都能代家族出面交际了。

许氏看见儿子，神情也柔和下来。

小孩子中比邵蘅略低一些的哥儿头上戴着嵌玉莲花冠，穿了一件佛青银鼠袍，面相和父亲有些相像，不过更像一面之缘的许氏。

小哥儿一进屋就看见了邵蘅，对上她的视线愣了片刻，才注意到父亲，连忙上前请安：“瑾哥儿问父亲安。”

余下的孩子纷纷见过父亲、伯父。

邵希偃颔首，让他们认邵蘅。

邵瑾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是行四的啊，难道家里要有两个四爷吗？

他不由犹豫着朝母亲看去。

许氏正在冷冷地看着丈夫，没有注意到小儿子。

邵希偃皱眉道：“你的礼数呢？”

邵瑾惴惴不安地低声说：“儿子……儿子不知如何称兄长……”

邵蘅莫名对这个异母的弟弟生了一些好感。他穿戴无一不精致，比得自己一身简朴的青色道袍灰扑扑的。邵蘅不觉得如何，她自己有很多华服，只是白石潭的先生们惯爱穿道袍，她见多了觉得自有一番清气，日子越久越喜欢，反而把华冠丽服压箱笼了。

这个弟弟在她面前却反而有点羞愧的意思。

父亲的话听来是早已想好了的：“这个哥哥比你大哥岁数小，你喊他四哥，明日开宗祠，你改了行号为五。”

这是理所应当，许氏想反驳也无话可说。

邵瑾心中觉得不好，却不敢忤逆父亲，顺从道：“四哥哥好。”

邵蘅笑着从荷包里拿了一块白玉坠儿给他：“系在腰带上的。”

另一个小哥儿却小声嘟囔道：“那我岂不是成琅六爷了？哼，一来就要我们都改名儿，好大的排场……”父亲的目光扫了过来，立刻消了音。

邵蘅瞥了他一眼，这就是父亲的姨娘所出的邵琅吧。

琅哥见完礼，接着就是诸位姊妹，大姐进宫做了娘娘，当然见不着，三叔家的淑元二姐、润元三姐都是低眉顺眼的，四叔家的洁元四妹才三岁，走路还不稳当。

认完了亲人，女孩儿们都被嬷嬷们领了下去。

吴氏把瑾哥搂在怀里絮絮问起居，邵希偃起身道：“娘，我这就领蘅哥去前院了，晚上的家宴就摆在宁春堂吧，他没了生母，日后我就带着他在前院起居，早晚来给您请安。”

啪的一声。

瓷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音，是许氏翻手打掉了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