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正门大开，门房处伺候的下人殷勤为男主子和侍卫们牵马，一个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邵蘅。

邵希偃不急着进府，平静道：“认认家里的新主子，给你们蘅四爷磕头。”

侯府众人昨日才得知侯爷在江南有子息流落，不想今日就得见正主了。侯爷在府中很少吩咐什么，阖府的荣耀皆系他一身，越是寡言少语，下人们伺候时越觉得心惊胆战。

小厮们听了这话连眼神都不敢往上瞟，纷纷跪下给邵蘅磕头，口道：“奴才给蘅四爷请安。”

邵蘅抬头看父亲。秦园虽然规矩严，但也不是动不动就磕头的。

父亲却扬了扬下颌示意她自己做主。

邵蘅一摆小手，学着父亲平静的语气：“我知道了，都起来吧。”

小厮们这才起身。邵希偃不再停留，带着邵蘅往里走去。

父亲人高腿长，留意着邵蘅的脚步方便他跟上，指点道：“侯府在小时雍坊的西安门胡同，不过外头人说的景川侯胡同也是这里，要是在外面听到了不要认不得。”

邵蘅好奇地打量着府里的景致，这里不像秦园那样叠山理水，不是一步一景的文人写意山水花鸟情趣，而是形制规整、中心对称的建筑，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有蓊蔚洇润之气，却显得古朴大气，威严森森。

邵蘅小跑几步到父亲手边：“这里没有秦园好看。父亲，您要带我去哪里？”

“燕京的宅子都是这样的，你要是喜欢秦园，明年我给你在庄子上建一个，”邵希偃想着他在大兴那边有个荒着的山庄，“先去见你祖母，她从知道了就一直盼着你来，老太太那里还有其他长辈，见了人要守礼。”

邵蘅想着这座府里从未谋面的陌生的亲人，脚步不由放缓了。

进了一处垂花门，粉油大影壁之后是两边抄手游廊，当中是东西穿堂，穿堂门口和游廊四角都有穿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一个个敛声屏气，见到主君带着一个七岁大的小爷，都知道这就是昨日上头吩咐下来的蘅小爷了，齐齐屈膝行福礼。

穿堂当地摆着一架紫檀嵌粉彩贴牙松鹤纹大插屏，转过插屏，迎面正中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两边穿山游廊连接三间带耳房的厢房，庭院遍植青松，树梢上还挂着薄薄的积雪。

正房门口的丫鬟身量苗条，长相清秀，看见两人屈膝福礼，掀开帘子进去回话。邵蘅就听见正房里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为之一静，接着就是人们起身的声音。

有个慈和的声音道：“都是自家骨肉，避来避去的也麻烦，左右不过一刻功夫，你们都坐下吧，二老爷不会多话的。”

于是那些起身的动静都歇了。

进屋之后，迎面而来暖融融的一阵香味，闻着是很舒心的。

西面靠窗的炕上坐着两位妇人，左边的那位头发乌黑，梳着圆髻，穿丁香色缂金葫芦纹褙子，青蓝色综裙，戴了件大貂鼠卧兔儿，皮肤白皙，瓜子脸型，两颊却肉丰丰的，有些富态，看见邵希偃父子二人满眼笑意，只是眼角细细的纹路显了年纪；右边的妇人容长脸面，官绿色素面玉瓶纹长身褙子，周身不见饰物，脸上也不见笑，生了一双严正端肃的眼睛。

两位老夫人身边站着一个略年轻些的妇人，梳圆髻，蜜合色暗花褙子，样貌很好，却微微佝偻着背，有些卑微的样子。

地下的透雕玫瑰椅中坐满了穿红着绿的女眷，纷纷起身给侯爷行礼。邵希偃摆手制止了。

离两位老妇人最近的那位穿月白色织金缠枝纹褙子，豆绿色挑线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一支赤金镶蜜蜡水滴簪，五官显出一种刻意的精致。

父亲对着炕上左边的老妇人纳头便拜：“儿子给娘请安，”再转向右侧的妇人，“给伯娘请安。”

邵蘅于是知道左边的是她祖母、老夫人吴氏，右边的是过世的老侯爷兼祧的妻子刘氏。

吴氏笑盈盈道：“快起来，这就是蘅哥了？过来让祖母看看。”正是在门外听见的声音。

邵希偃朝儿子招手让他上前。

早有丫鬟在地上铺好了柔软的羊绒毡垫，邵蘅撩了衣摆跪下磕头：“孙儿邵蘅拜见祖母。”

父亲在身边轻声说：“还有刘祖母。”

邵蘅依言给刘氏磕头：“邵蘅拜见刘祖母。”

吴氏指着边上站着的妇人道：“这是鲁老姨奶奶，是你四叔父的姨娘，也算长辈了，你来见过。”

伺候祖父的老姨奶奶鲁氏是吴氏的陪房丫头出身。

邵蘅正要磕头，立刻被老姨奶奶扶了起来，她很有些不安道：“奴婢是什么身份，哪用小爷如此，快起来。”

吴氏见鲁姨奶奶这瑟缩的样子，皱了皱眉：“算了，作个揖就行了。”

邵蘅行完了礼站起身，吴氏把她搂到身前细细打量，亲昵道：“好孩子，你在外面受苦了，回来了就好，你兄弟姊妹都在这里，日后常来祖母这里玩。”说着从身后丫鬟捧着的红漆雕玉兰花的托盘中取了一只浮雕暗八仙如意云头形的赤金长命锁，要亲自给她戴上。

邵蘅的颈间却挂着一个白玉镂雕凤凰衔草坠佩，看样式本来应该是戴在腰间的，却拿红绳子穿了系在脖颈，倒也别致。

邵蘅正要开口，父亲先为她说话：“娘，那是他生母亲自为他做的，您的这支长命锁也不好时时带着，就让蘅哥自己收着吧。”

吴氏看了儿子一眼。邵希偃正在端茶，不见喜怒。

她动作顿了顿，还是选择顺从了儿子：“那蘅哥自己拿着玩吧。”

邵蘅接过那只长命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丫鬟低声说：“奴婢帮您拿着。”取了长命锁站到父亲身后去了。

接着是刘氏给她见面礼，是一只伽南香木镶金手镯。

刘氏拉着她的小手套上镯子，声音虽然有些沙哑，语气却意外地温和：“你叫邵珩？是玉佩的珩吗？”

邵蘅摇头道：“是香草的蘅。”

刘氏凝神片刻，对邵希偃道：“二老爷，是你给取的名儿？恐怕入族谱要改过来，正好从了他们这一辈的字。”

邵希偃放下茶盅：“罢了，那是他母亲给起的名字，蘅哥儿都长到这么大了，换了名字也不习惯。”

邵蘅的名字是连氏取的。

刘氏还想劝说，都是一个读音，有什么要紧的？

但邵希偃的话虽然平淡，语气却不容辩驳，她就不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