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的几个小时,醒过来的同学们都纷纷加入了寻找漠河的队伍。橙子也是其中一员。她也考虑过,要不要留下来,陪陪巴黎,但是这种工作,有佳怡一个人就够了。大家开始分散在商场的各个楼层找。寒声和鹤响去地下一层看漠河的摩托车。橙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她跑出商场、跑到办公楼,坐电梯坐到海角天涯一期的楼顶,也就是34楼。她一走到天台就看到漠河了:他趴在矮矮的栏杆上,大风呼啸,似乎随时都能把他掀下去。
橙子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用尽所有勇气,站在漠河的旁边。她不敢往脚下看,刚刚走到那儿,就伸手抓住了栏杆。冬天的风大,口袋之外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冰冷。漠河的表情也是。他整个人就仿佛冻在了这里,眼神呆呆地凝望着眼前的工地。
橙子往漠河看的方向看过去:那片还没有完工的工地,是海角天涯二期。据说,在河的对面,要建起一座和海角天涯一期一模一样,对称排列的楼,好让它显得不是那么孤独。漠河已经早早地向大家证实过,那栋写字楼中的某一层,是划在他名下的,平常他会参与管理,如果有人租赁,租金也会交给他。虽然只有一层,但是对于橙子他们而言,无异于整栋楼都是漠河的。现在是晚上六点半,只有地平线那里还有苍白的雾气,漠河就一个人站在海角天涯上空,隔着一条河,看着河对岸的建筑。前几天下了雪,但是海崖是地处中原的城市,河上面只结了薄薄一层冰。有一颗心在结冰了的河下面有力地跳动。
橙子陪着漠河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她的手都快冻到失去知觉了,可她不敢放。她时而看看天空,时而看看漠河,时而看看稍远处的广场:在冬天冰冷的雾气下,暖色的人间显得格外遥远,又结上了一层冰。
冷会让人不快乐。无论多么坚定的信心,只要在寒风中吹它个三分钟,就会退缩。橙子在寒风里站了十分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想回去了,她今天没戴帽子,不想以后落下头疼的病根:素芳吹冷风会头疼的。能够维持她的唯一一个因素,可以说是不想破坏当下的意境,但是寒冷也是璀璨意境的杀手。第十一分钟,橙子决定退出。而此时,漠河说话了。他指着河对岸。
“看。”
“嗯?”
橙子顺着漠河的手指看,是他的楼。漠河看见橙子看得不对,又把手抬高了一点。他说。
“看天上。”
顺着他的手指,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发光。他说。
“北极星。”
橙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颗星星不在楼的上空,而是在王母河流向的方向。在寒风里,在灯火的对比下,那颗小小的星星显得孤独又寂寥。漠河就说。
“他们说,生个男孩,叫漠河,生个女孩,就叫北极星。”
“知道为什么吗?”
橙子眨眨眼,她想了想,漠河就在眼前,那么他口中的他们,只能是他爸爸、他妈妈了。理解了这一点,橙子说。
“不知道。”
漠河说:“因为我妈喜欢。”
漠河说:“我妈是南方人,她叫吴燕子。她打小就想去北方。她想看雪,想吹大风,想打架,受伤,想裹在厚重的皮衣里,在路灯下面抽烟。她从来没有出过福建,我爸就是她的北方。后来,当她真有选择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只是一只南方的燕子。”
橙子没听懂。但是她不敢说,也不敢动:漠河为了和她说话,现在整个人转了过来,背靠在栏杆上。她害怕她全身上下哪怕眉毛抖那么一抖,漠河就会突然跳下去。
橙子说:“然后呢?你父母就因为这个分开了吗?”
漠河说:“他们说好的。”
他好像想到好笑的事,于是笑了笑,说。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也清楚对方是什么人。能走到一起,他们就走。走不到一起,就分。不仅是为自己好,也是为对方好。”
之后漠河仰头看天,上半身几乎都倾出栏杆了(橙子抑制不住地在憋气),说。
“这不是爱情吗?”
“这不该被尊重吗?”
“怎么什么话跑到别人嘴里,都他娘的变味儿了?”
“我不理解。”
说到这儿,漠河一下子折身回来,开始在天台上踱步。橙子也一口气呼出来,扶着栏杆慢慢地蹲下来,安抚自己的小心脏。她看着那少年在下了霜的水泥顶上踩出一个圆。他说。
“我爸说,不要跟外人说,不要去争论——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今天我算是知道了:大部分人,长得都是人模人样,说出来的话驴唇不对马嘴。有些人就是有梦的,有些人就是有爱的,有些人是能得到的!有些人是得不到的。你和那些得不到的人说这些,她难过,你也难过,怎么都不好。”
橙子说:“但是你还是说了。”
漠河叹了一口气。他说:“不知道为什么。”
橙子突然说:“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她说完,忽然就闭上嘴:漠河现在是安全了,可她还站在栏杆边上。她害怕漠河把她推下去。可她还是就这么说出来了,漠河的反应,给了她说这话的理由。
在橙子的目光里,漠河愣住了。他本身是带着无所谓的笑的,正在踢脚下的一块石头,可就在那个瞬间,他眼睛睁地大大的,垂着头,愣住了。橙子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漠河到底想到了些什么,她只看到男孩的眼眶发红,可奇怪的是,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往下的半分钟,橙子就愣愣地看着漠河,漠河就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穿了一双高仿鞋,是他所有鞋中唯一的一双高仿,可他穿得最多:或许是因为这双鞋是从莆田发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