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说:“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也或有之。我却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的多了。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湘云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的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袭人说:“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说好,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事,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买的不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与你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
宝玉听了,思忖半响,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
袭人说:“去定了。”
宝玉听了,心想,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说着,赌气上床睡去了,面朝里,默默流泪。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又看看那盘剥好的栗子,她端栗子走到外间。
外间
袭人叫:“坠儿。”
坠儿答应道:“花姐姐。”
袭人:“给,拿去吃。”说着,把栗子递给坠儿。
坠儿接过。说:“谢谢花姐姐。”
袭人走回卧室。
宝玉卧室
袭人走至床边坐下,推宝玉,宝玉转过身来,满面泪痕。
袭人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
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急的袭人忙捂宝玉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更说的狠了。”
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又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便又气又愧,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lu du),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我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说:“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宝玉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
袭人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然都依了,便拿八抬大轿也抬不出我去了。”
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
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
袭人说:“睡吧。”
宝玉躺下,袭人替他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