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田俊才已在院中搭起布篷,摆下三十桌流水,供客人享用。前天跟着人哭丧的肥猪已经宰杀下锅,与白菜萝卜豆腐炖在一起,油香四溢。
客人们吃得心满意足,直夸田俊才养猪有手段,肥壮无比,厚膘足有三寸,一口咬下去,汁水流淌。
那些猪白哭一场,死不瞑目,也许在阴间也会诅咒田俊才,向阎王控告他食言之罪。而那头吓得撞墙的牛则安安稳稳地在牛棚中嚼食草料,安乐地甩着尾巴,不时抬头眸地一声长叫,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族中有一憨子,唤作缸子,与田俊秀同辈,脑子不太灵光,整日闲逛,居无定所,四处讨饭,饿极了就到田俊才家猪圈中偷猪食吃。
此时,这家伙嘴角流涎,瞪圆双眼,也想坐席吃猪肉,体面地享受一次。田俊才的几个兄弟嫌弃他肮脏贪吃,翻着白眼叫骂骂咧咧驱赶他。
缸子总归有点心思,气愤说道:“书亮大爷过世,我好歹也是田家族人,灵棚中哭丧我也磕了头,到了饭时你们撵我,没天理了,狗眼看人低!”
田俊才的大弟弟听见缸子骂他们是狗,气恼之下,一拳打在缸子脸上,缸子惨叫一声,嘴角淌出血来。
众人拉架,缸子喊道:“你家不留我,我还不想呆在这,我这就去哭书阁大爷,他家的人心眼好,会给我饭吃!”孝帽子丢地上,扭头就走,向南边跑去。
缸子跑到田俊秀家,田俊秀院中人来人往,接踵摩肩,几无立足之地,比俊才家更拥挤——院子太小。双莲的几个哥哥已经煮好羊汤和羊肠,烙好大饼,人们端着碗,或站着吃,或蹲着吃,津津有味,夸赞杨家的手艺。
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也溜进来蹭饭,俊秀等人笑脸相迎,并不驱逐。
这些闲人们过意不去,吃饱喝足都到灵棚中跪拜一番。田书阁在遗像中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一切,好似舒心。
杨顺水的老伴也已经到来,正和霍五在角落中商议双莲的婚事。西偏房的木门关闭,连窗户也遮挡住,胡五在里面练习二十四拜,鸦儿于旁边指点。
胡五拜天门时,多磕了一个头,鸦儿喊:“又错了又错了,快看看红色布兜里装着几个豆子!”
胡五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恼怒:“别喊,让人家听见,多不好意思!”
鸦儿好笑:“笨狐狸,还挺要脸面!”
胡五说道:“你别笑我,总有一天你也会磕二十四拜,到时候,你就知道二十四拜的繁琐了!”
鸦儿挠头皮,又想起尺女,琢磨道:“老鼠死了,是不是鼠姑爷也来二十四拜这一套,非得把公鼠逼得发疯,不敢娶媳妇!真是娶得起媳妇,哭不起老丈人!”不过,转念一想,还真不忍心让尺女找个老鼠女婿。想着想着,脸色竟然发红。
院中,大家见缸子进来,纷纷闪出一条路,缸子进入灵棚。
有人嘟囔:“田家终于来了族人!”
也有人问:“缸子,脸上咋挂彩了!”
缸子不言语,笨拙地在灵前拜了四拜,坐到了田俊秀身边。
田俊秀见缸子脸上有伤,连忙用袖子给他擦去血迹,缸子心中暖热,掉下泪来,肮脏的脸上冲出几条泥痕。
俊秀慢慢说道:“这是咋了?”
“让俊才他兄弟打的,他们不让我上桌吃饭!”缸子愤愤不平。
“缸子,前年,你书阁大爷还活着,正生着病,吃不下饭。我到集市上买了四个肉烧饼,当时你饿晕在路上,我把你背回家。你书阁大爷只吃了一个烧饼,给井儿留了一个,那两个给谁了?”
缸子哭了起来:“那两个我全吃了……书阁大爷是好人,从不嫌弃我肮脏……”
俊才继续说道:“你大爷去世,你几天不露面,连头也不来磕一个,咱们可是一族的血亲啊。我不怪你,俊才家逼迫你们,不让进我家门,你们也没办法。可我心里不是滋味啊,酸得发苦!”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下来。
缸子哭泣,爬到田书阁遗像前,咣咣磕头:“书阁大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
田俊秀赶紧拉扯缸子:“起来,起来,我就是说说,就是心里堵得慌,说出来痛快,我真不怪你们!”两人重新坐下,对视一眼,更加亲密。
常子给缸子端来一碗羊肠,外加五个馒头。缸子吃得腮帮鼓起,意犹不足,对俊秀说道:“哥,我还想吃肥羊尾,那家伙一咬一口油,最过瘾!”
双莲听见,亲自到锅中挑出三块羊尾,晶莹雪白,油光颤抖,放入缸子碗中。
缸子惊奇,问俊秀:“哥,这闺女是谁,长得好看!”
田俊秀说道:“这是你侄媳妇!”
缸子吃惊,随机咧嘴笑:“这侄媳妇生得俊,心眼也好,不嫌弃我这废物叔叔!”
双莲说道:“你是长辈,我怎能厌嫌?日后我和井儿过日子,还得靠长辈扶持!”
听见此言,缸子笑逐颜开。
(半年后,双莲过门。见家中贫寒,几亩薄地没有多少收入,便劝说公婆到集市上卖羊肠挣钱。在双莲指点下,俊秀两口子也能整治出上好羊肠。推车到集市上,吃客不绝,生意兴隆,家境小康。俊秀力弱,惠琴又是小脚,辛苦异常。
缸子便来帮忙,烧火挑水,推车搬碗,手脚不利索,却绝不偷懒,与俊秀一家相处融洽!
十年后,在冯音鹤辅助下,井儿求学有成,带着双莲到济南教书。俊秀两口子依旧在田家湾生活,缸子殷勤伺候,任劳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