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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中部

我爸从来也没欺瞒过我妈。我爸我妈前世里有缘。我爸见了比他足足小十岁的我妈便翻肠兜肚地什么都想讲。人世间真心相爱的人之间不设防。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我爸跟我妈的话像是永远也讲不完一样。我还记得我家在沪西的老房子,里间睡我爸我妈,我和弟弟睡外间。我记得我爸只要一回了家就在里屋跟我妈说个没完,我是在我爸那嗡嗡的男中音和我妈细细微微的应和声中进入梦乡的。第二天一睁眼,就会又听到里屋的嗡嗡声,令我觉得这一夜天里这呢呢喃喃就从没停过一样。稍大一点我出于好奇心,有时候支起耳朵来辨认一下到底在说些什么,竟听到大多是关于羊毛呀毛线呀进货呀销路呀的生意经,这些生意经我知道我妈其实一辈子也没弄明白过,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会有那兴趣百听不厌的。当然我对我们宣家家史的掌握,毋庸讳言也正是大大得益于我对里屋我父母私房话的窃听。

现在我憋不住要中断我对家史的叙述而发表一通我对男女之爱的议论了。我以为世界上再没有比爱情更奇妙、更复杂、更不可理喻、更没有逻辑没有规律没有是非曲直的事了。任何对爱情的解释都包容不了爱情本身。爱情本身是个无限,没有一条定义对它适用。我这么说着可能太玄,我可以以我爸我妈为例做点实在些的分析。不是常有人说爱情要有共同的爱好为基础吗?可是我爸对经济事务兴趣盎然,纯粹是个商人,我妈却极不懂理财,她穷的时候不着急富的时候不得意我看她一辈子也没太在意个“钱”字。人们不是常说夫唱妇随好妻子应该成为与丈夫共同进行事业奋斗的好帮手这才有共同语言吗?要按这么说我二姨倒实在与我爸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相得益彰呢,可是我爸偏就是对我二姨什么都藏一把掖一把地,到我二姨死时也没把我们宣家的核心机密,即关于我大哥的来龙去脉告诉给她。我二姨也不是笨人,多少年夫妻相处她也感觉到了我爸对正宫娘娘所生之大儿子冷淡得太异常,有一次提到乡下时正在火头上,便冲口骂了一句“野种”,结果我爸两目圆睁差一点给她一个耳刮子,从此便把我二姨的疑惑吓退。可是,我爸对我妈却心甘情愿地把一切都主动彻底地全面交代,连这最难以启口的隐私也很坦率很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那时年方十九的她:

“那孩子,是我爹跟她养下的。在我们乡下,这叫扒灰。让别人知道了,丢八辈子祖宗的脸。”

我妈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张开了嘴呆半天,方才叹了一句,“真可怜。”

“谁?”我爸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都可怜。”我妈回答,眼睛里竟还涨满了泪水。

说到我二姨时,我妈总用很向往的态度这么表示:“真能干。还真全靠了她。我要像她那样就好了。也不会总让人欺侮了。也可以帮你一把了。”

他们俩这么近乎地谈着,是在他俩相识一个月之后。我妈那时候已经正式搬到了沙市口那所小栈房的二楼后厢房。栈房老板娘收下我爸一笔定金,把那间房间包租给我妈了。正因为预付过大额定金,所以每月的房租就开得很低很低,纯粹只是意思意思。不识经济之道的我妈不懂这道理,老板娘受我爸嘱托又不与她说透,以至于我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真的拣了便宜遇上了不贪财的好老板娘并没借谁的光,很理直气壮地搬出了仁济医院护士宿舍。就凭这件事也可见我爸比我妈早生了十年不是白活的,娶过两次的汉子毕竟懂得怎样不露痕迹地帮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而又不伤了女人的自尊心。

我妈不能不搬了。绸布店小开那天晚上当了十足的缩货,第二天却又厚着脸皮来找,但我妈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既不搭理他也不嘲笑他,垂下了不肯抬起的眼帘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会做他的小开娘了。小开大怒。上海小白脸对付流氓没办法,对付一个小护士却可以很流氓。他在我妈的熟人中大造其谣,说是他已经知道我妈不是黄花闺女了所以早就打算不要了,而且还防患于未然地编了一个故事,说是那晚上拦住我妈的便是我妈以前的相好,是一个黑大粗胖的北佬,在巡捕房里做便衣的。他硬把一串全不关联的人物和情节凑在一起描绘得活龙活现,从此后我妈进出宿舍背后都有人点点戳戳。我妈孤身一人无处藏身无人可告。没几天我爸却又从苏州赶到上海来了。此行他主要是为了生意,怀里揣了我二姨终于批准给他的一笔买羊毛钱。但我爸下了火车还没进“青莲阁”就先拐到仁济医院门口,求那门房老头儿通报一下。老头儿一听那北方官腔,一看我爸那身架,便印证了绸布店小开的话。他本来很不乐意为那个小护士跑腿的,但忽而想起这汉子是巡捕房里的,得罪不起,赶紧攀上三楼,从产科病房里叫出了我妈。我妈在楼下脸红红地与我爸说话时,二楼三楼窗口都有戴了馄饨般的护士帽的脑袋探出来张望,我妈的种种罪名于是便统统坐实。

我爸为我妈支付租房定金时很痛快。钱款数目不小,但他胸有成竹。这就是借了那些买空卖空的掮客的光了。通过掮客进原料,那是要付“介绍费”的。多少介绍费?没有定规。尺度有松有紧,我爸就有了可乘之机。掮客一张写得胡里胡涂的收条,我爸稍一涂改,就可以拿回去到我二姨那里去报帐。我二姨顶多骂一句掮客“黑良心”,也无可奈何。到后来根本就用不着我爸费神涂改了。老掮客都是老熟人,知道我爸在上海养着一户家小,在拿了佣金写收条时,乐得做好人,往往会自动地开口问我爸:

“宣老板你自己说吧,要我写上多少?”

再往后我爸就花样愈变愈多了,既能把“振华”的帐做得滴水不漏,又能使自己的小金库日渐丰厚。他毕竟是生意人,而且有藏私房钱的必要。创造发明本来就是从需要开始的。

与大马路毗邻,躲在大墙背后的那片破破烂烂的沙市口,比棚户区贫民窟好不了多少。我妈住下的那个二层楼,实际上是板棚结构。那后厢房的窗口开在西面,整个夏天从上午十时开始,热辣辣的太阳就直通通地照将进来,一直到下午五六点钟了,阳光还明亮璀璨地填满那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我爸和我妈就在这西晒日头里热恋了半年。

我爸以重建“振华”为理由,来回奔走于沪苏两地。在那半年里,他逗留于上海的时间大大超过了在苏日子。他为我妈订下沙市口这间板棚式西厢房后,自己在德清池的浴室定了一个铺位,一个晚上只要一张浴票的价钱。如此节约,令我二姨又满意又不免心疼,我爸去报帐时我二姨很过意不去地说,还是换回栈房里去吧,原先在沙市口的那间房间也还是不太贵的嘛。我爸很狡猾地说,那栈房老早涨价了,还要付订金,你肯?我二姨也便不再吭声。

在上海的日子里,我爸每天一早就从德清池出来,赶“青莲阁”的早茶市,边喝壶茶吃客点心边与一些老茶客闲聊聊。到八点钟了,就到仁济医院门口去接我妈。我妈为了适应我爸的作息时间,主动要求干了别人不乐意干的长夜班。她八点一敲过就摘了馄饨帽换了一身日常衣服袅袅婷婷从门口走出来,我爸必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地从山东路对面迎上去,而且很熟练地把弯成“L”形的胳膊伸给她。我妈挽上了这支强健的胳膊也就好像把一夜的疲累统统传递疏散给了我爸,颀长单薄的身子赛似一枝软藤倚上了粗壮的柏杨。他们相挽着向那马上就要灌满骄阳的板棚走去,背后拖着一长串从仁济医院窗口、门口投下来射过来的羡慕的、妒嫉的、赞许的、不屑的目光。许多人已经知道我爸不是巡捕而是做生意的,是老板但并不是很大的老板。厂子开在外地不过并不很远。年纪看上去虽不老但比我妈要大十来岁。是个北佬只是看上去派头还可以。说什么的都有。但没人知道我爸已有家室。这一点我爸我妈守口如瓶而且严加防范地不让人知晓。再开放再洋派再司空见惯再多如牛毛也冲刷不了人们对小老婆姨太太偏房外室东宫西宫的鄙视。我爸我妈作为当事人深知一旦这机密外泄会给我妈这黄花闺女带来何等样的耻辱。他们努力修筑着防御墙。

进了那西厢房他们就浑身松懈解除盔甲舒心畅怀。我爸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妈前两天在苏州办了些什么事我二姨如何让他搬回栈房他如何回答以及今天早上茶会上听来的一切,我妈一会儿沏茶一会儿泡杯咖啡一会儿为我爸点支烟,中间间隔的时间里她就静静地倚在我爸怀里听他那好听的淮北徽腔。她喜欢用软软的手去抚摸我爸的络腮胡子,用她尖尖的食指指头去按我爸的鹰钩鼻子,有时候则把她那颗小小的头颅贴到我爸的宽而厚的胸膛上去,听那里面的共鸣音。两个小时很快就这么流了过去。我爸一看表就跳起来说,哟,“一乐天”的老王头和钱麻子还等着我呢。我妈就笑笑说,我早就知道过了点了,我不想打断你呢!我爸很响地亲我妈脸颊一下表示再见,拉开门就往外走,我妈则趴到窗口看着他的背影从楼下门洞里出来后拐个弯见不到了再缩回身子,到床上去睡几个钟头。

下午三点钟后我爸匆匆返回。他们俩有时候继续上午的叙谈,相拥而坐,有时候手挽手地出去逛城隍庙看下午场的影戏走走先施公司永安公司,俨然像一对新婚夫妻。但天一黑了晚饭一起吃罢了,我妈就得去医院接班。我爸则把她送到门口再返回德清池去睡。我爸从不在我妈的小屋里留宿。

他们俩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严肃甚至接近于圣洁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爱情。这在一般人想来说不定还会觉得有点反常。连我这属于他们爱情结晶品的儿子,也是费了好大力气做了许多调查考证才最后不得不相信——我爸这个已经娶过两次老婆有了四个女儿的北方汉子,面对着我妈这样一个青春年少面容姣好又柔情满怀的江南倩女,在关起了门便是他们俩的天地里,在双方都只穿了单薄的衣衫的盛夏,竟始终把他们的关系维持在相亲相知相爱的感情交往阶段,而未曾越过半步雷池!

要分析起来很简单:我爸娶我大娘是我奶奶一手包办的,纯属被动;我爸娶我二姨是出于需要,理念上的功利主义占了极大比例;我爸跟我妈相爱,从感情上的自发到行为上的自觉,在他其实只是第一次。他珍借这第一次萌发的真正的感情。而与此同时,他又深知自己有妻有妾的身份和既甩不掉妻也摆脱不了妾的现状并前景,对冰清玉洁的我妈来说,是一种何等残酷的伤害。他进入了一个进退维艰的怪圈:他舍弃不了她,但不舍弃她必然就是伤害她;伤害一个他真爱的也真爱他的无辜的姑娘非他所愿,可是他又没有办法从中解脱。他于是就只能自欺欺人。他努力尊重她,珍爱她,不但让她领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而且尽量完美他自身的形象,以此作为对她的补偿。而我妈呢,却又正处于情窦初开不明世事的年纪。她那书呆子的父母养就了她这独养囡纯净的心地;她那过于简单的阅历使她难以体会和想象世事的艰险。她属于上海滩上那种半中半西亦古亦洋不富不穷的下层知识分子家庭圈养出来的小家碧玉,十里洋场的文化再芜杂再良莠难分到了她那里早已经过了她父母师长的过滤咀嚼和反刍,他们精心培养哺育她让她出污泥而不染却实在是害了她。她的性格以善良为基础,以软弱为特征,这就注定了她在一旦遇到自以为靠得住可以充当她的保护和靠山的男子后,就像一支藤一样地毫不犹豫地依赖了上去。我爸的婚史虽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令她失望和动摇过,但愈往后却在她心中的天平秤上愈失却了分量。我爸对她的坦诚相告使她反而感到他的可信赖,我爸在长达半年之久的密切交往中的严肃自制,更使她产生了敬重和依托感。那半年里,他们俩都被自己所营造的神圣纯洁的氛围陶醉了,所以即使是在他俩的伊甸园里,也没有哪一条罪恶之蛇有法力来引诱他俩,特别是引诱不了那心怀愧疚的我爸。

我爸尽其所能积极而郑重地筹办着跟我妈的婚事,一面孔初婚初娶的样子。那段时间里他正赚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苏州的我二姨是绝对查不出来的,他把“一乐天”里订购下来的一批货源,转手让给了“青莲阁”里一位从青岛赶到上海来急需原料开工生产的山东老板,自己充当了一次临时“掮客”。转手之间,他不但赚了差价,还按规矩拿了山东客的一笔“佣金”,两笔款子加起来,数目相当可观。他很快在五马路南边的一条横贯山东路与河南路的僻静小街——金隆街上订下了两间一大一小的南北向小套间,并且还请木匠打下了全套家具。九月份之后,他还办妥了一项法律手续:拖了他自己的那位半聋哑的堂叔,到法租界地段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办了一个“过继”公证,认叔为父。办这个手续是为了下一步跟我妈去办一个很正规的结婚证书。根据那时候的规定,结婚证书上应该有本族长辈的认同签章。我爸把自己“过继”给了我叔公,再代他刻了一个私章红红地盖到结婚证书上,表示我叔公作为长辈应允了这门婚事,从理论上来说,我妈就是我叔公的儿媳妇了。这话若是换一种方式说,即我叔公仅我爸一儿,我爸以我这叔公为长辈所娶之妻仅我妈一人,我妈也便是我叔公这一门里的正宫娘娘了——这种费时费钱费精神只好自欺欺人的把戏,也亏得我爸煞费苦心地设计出来并还像模像样地施行了。领情的感激的而且当真用来安慰麻醉自己一颗屈辱的心的,世间惟我妈一人。

婚礼很隆重地在四马路上的“会宾楼”里举行。尽管从沙市口到“会宾楼”再到金隆街新房,走走也不过十来分钟,我爸还是为我妈租了一辆挂满了金的银的红的绿的彩色纸条而且窗玻璃上贴有大红“囍”字的祥生牌小轿车,让我妈在请来赴宴的仁济医院同事面前出足了风头。

这段时间里,我爸的心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两瓣:一半给振华,一半给我妈。两瓣心合成一颗跳着,不留分毫给他人他物。对我二姨,他变尽戏法虚与委蛇;对我大娘,他有一千一万条理由可以置之不理。他心安理得地在上海设立了又一宫。我妈成了他的“三房”。

十五我妈,我二姨公元一九四一年,我出世。隔两年,我妈添了我大弟。我妈婚后不久就丢了工作。她身子太弱,怀了我就总有流产先兆,终日只好平躺着。我先天不足,生下来后大病小病不断,妈只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围着我转,而大弟紧跟着我又来得太早。我妈成了家庭妇女。

那几年里,我爸活得很累。他的工厂已改名为“振新毛纺厂”:改前面的招牌是迫于沦陷时局,改后面的名号是因为缩小了生产范围。缩小生产范围是他有意为之的。他常跑上海,上海的大工业生产方式给了他启发。他明白了以他自己的实力,处于目前的局势,他若再要像战前那样求全求大搞配套成龙式的自产自销,那就必败无疑——任何一个环节在这兵荒马乱之中都可能失控,而一个环节的失控便会给他那细弱的生产链以致命的打击——他决不能这么不识时务。他还看清楚了中国这块土地目前不容他发展,连要生存都很艰难。小小一个老板既然命比纸薄可就千万别心比天高。他乖乖地收起了自己的野心,忍痛作出缩短生产战线的决定。新开张的“振新毛纺厂”只设立了两个车间:一个弹毛,一个纺线,实际上只完成对原料进行加工的过程,变成了全社会性质的大规模生产中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是某一段流程了。

我爸之累,还在于他必须调动起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在养活我们母子仁的同时,保住他在上海另组家庭的秘密。有了我妈,然后有了都带鹰钩鼻子的我和大弟,在他是幸福,是满足,但更是压力,更是负担。我们娘儿三个化成了孙悟空背上的五指山。我出生那年正逢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上海的孤岛不复存在。岛民们从殖民地民转为亡国奴,生计日益维艰。我爸这样的小老板要供养我们妇孺三个而且这养家活口费还必须是私房钱,他真是好不容易。他还得时刻提防着这百把十里路之间的消息流通。我二姨对那已被抛弃的我大娘的女儿,即我大姐,都总是鸡鸡狗狗地闹磨擦,若是知道了上海滩上还有个年轻女子在为我爸生儿育女,那还得了?我爸知道这位全福路上文老板之女的厉害。我爸在竭尽全力修筑着保密的大堤,那四五年里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

大堤却终于决了口。

毛病出在一个年轻莽撞的羊毛掮客身上。那小子倒并非是存心的。因为刚接得一家倒闭厂的存货,想介绍给我爸,连着在“一乐天”和“青莲阁”找了我爸两天。我爸那两天正好忙着从唯亭把那台破旧的弹毛机运回苏州,因为唯亭的那个小工场子也开不下去了,机器搁置着没用,我爸却发现还能开得动,就以买废铁的价钱又去买了回来。那年轻掮客不知我妈在金隆街的地址,也不清楚许多老掮客所清楚的我家的底细,便擅自跑到了苏州,直奔那全福路上的“振新毛纺厂”,找宣老板。宣老板不在,主管人即我姨她兄弟接待了他。毛头小伙子涉世不深,不懂得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谈生意时竟提及了“宣老板娘”及其两位“公子”,而我二姨膝下则是只有千金的。二姨她兄弟何等精乖,不动声色地盘问几句,心中便已一清二楚。谁的胳膊肯往外弯?那小掮客还没离开阊门地段,这边文家大院的女主人便已经接到兄弟密报了。

我二姨正吃午饭,当即摔了好几个碟子好几个碗外带找茬儿扇了我大姐两个耳刮子。在一阵暴怒之后,她想起我爸这回虽说是去唯亭,但一走三四天,至今未回,很有可能就是从唯亭直接往上海去了,那年轻掮客以为他在苏州,实际上只是不知道宣志高这王八蛋在上海的婊子窝在哪里罢了!想到此,我二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亲手刀劈火烧了我爸我妈。她是个行动果断、敢说敢做的烈性子,不管她那贴心老娘姨沈妈怎么劝解以及那一见要把祸闯大了也很有些懊悔自己多嘴多舌的兄弟怎么阻拦,马上就在文家大院下了命令:

“锁门!一个不留,统统跟我去上海!”

一行讨伐大军浩浩荡荡,大人四五名女孩子四个。其中包括沈妈我二姨兄弟和我大姐。我那十三四岁的大姐无故挨两个耳光,又不由分说地被命令不许去上学必须跟着去上海,先是怨恨交加敢怒不敢言,后又隐隐约约地从我二姨的骂骂咧咧中听出了些许名堂,已经很懂事了的她竟在心底里生出些高兴和好奇心来。许多年后她对我妈说,真的,在还没有见到我妈时,她已经在心底里喜欢上足以使二姨暴跳如雷的我妈了。沈妈迫不得已随同前往,一路上与另一名女佣照应着四位小姐,一面暗暗盘算着如何息事宁人;我二姨她兄弟则决定一到上海就去几个相熟的掮客那里跑一圈,一定要把我爸我妈在上海的住处打听出来,帮自己姐姐闹他个天翻地覆,一来为巩固我二姨的地位,二来也是由于这把火是自己点起来的,骑虎难下了,只好奉陪到底。二姐三姐四姐不懂事,有坐火车了有去上海了,赛似去春游去踏青,好不兴高采烈。三个小姑娘在火车上叽叽喳喳,窜来追去地,造成的欢乐气氛与我二姨的心情太不融洽了,结果每人都挨了好几下巴掌,大的哭罢了小的哭。车厢里的人嫌烦,都朝我二姨翻白眼。

出了上海北火车站大门,我二姨听从沈妈和她兄弟的建议,兵分两路:二姨兄弟去侦察敌情,找准目标;其余老小,则先到我二姨大姐家安顿待命,等待我二姨兄弟的准确情报。

我二姨她兄弟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我妈住在金隆街几号。那被查询的掮客是个上海老油子,没人问他不会多嘴,查上门来了他也不为他人义务保密。我二姨兄弟记住了那地址,知道就在不远处,灵机一动,决定先实地考察一番。他敲响了我妈家的门。

据说是我去开的门。据说还没等来人开口,我就很有礼貌地主动说:“是找宣老板吗?他不在。请问您贵姓?”

我二姨她兄弟瞧着刚满四岁的我,禁不住笑了。他看见了我的鹰钩鼻子——这是宣氏家族的鲜明特征,而且听见我居然操着北方话,那口音是带着安徽腔的。

按理说,他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他完全没有必要回答我,也完全可以胡乱编一句什么谎言然后就遁走。他是一个很有心计而且手条子很辣的人——这我以后会说到——但那天却不知怎么地竟被我吸引住了,而且还很老实地回答了我:“我姓文,苏州来的……”

我妈糊里糊涂地抱着我大弟,热情地迎了出来:“请进!请进……”

我二姨她兄弟猛地省悟到了自己的使命,未及看清我妈扭身就走:“不了,不了,呵再会,再会……”

我妈惊讶地望着这个仓皇离去的男人。据说在我妈还没意识到危险迫近时,是我很伶牙俐齿地作了复述:“他说他姓文,他说他是从苏州来的。”

苏州文家大院突然来人,我妈顿时感到有点不妙。我爸什么都不瞒她,她知道我爸从未把这里的家室暴露给我二姨文家。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而我爸又不在。我爸预计今天从唯亭到苏州,明天才能从苏州到上海。会出什么事呢?没有经过什么事的我妈想象不出来。但她开始有点心神不定了。

这边我二姨率老少家人正端坐在她大姐家等候消息。我二姨她大姐虽然在经济上比较大方肯把西装送给我爸,但在这等事上却不能不落俗套而且比她妹妹还要激烈。她说等问来了地址她就陪她妹妹一起杀上门去。她说妹妹你教训那姓宣的我来对付那臭不要脸的小老婆,对付这种比野鸡还贱的小老婆顶好的办法是十根指头一道抓上去先给她上点颜色。我二姨虽然听着那“小老婆小老婆”地有点刺耳,但她大姐的义愤填膺不由她不感动地想到底也是文家人,像团结抗日似的枪口一致对外。她不知道她大姐的隐私——原来她大姐夫前不久也养了一房外室,那女的是个很漂亮的舞女,曾经在“百乐门”里有点名气的。不过我二姨她大姐眼线耳目多,不等她俩过完蜜月就掌握了敌情了。她用她适才教导她妹妹的办法使那个漂亮舞女变得很不漂亮了,接着又用自己的相当可观的私房钱平息了风波与对方达成了由对方撤退的默契。那大姐夫在两个女人的争斗及交易中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浪子回头重返家园。这件事我二姨她大姐既已妥善处理毕也便秘而不宣,但对那种“小老婆”的愤恨却深蕴于心不泄不快。她一时里忘了其实她二妹也是二房的身份了。

那大姐夫很尴尬地听着自己的妻指桑骂槐,心中暗暗为我爸我妈叫苦。他是文家亲属中唯一知道我爸我妈情况的人。虽然他是记者,我爸是商人,两个人却还谈得来。他发现我爸秘密是偶然的——那金隆街里住着一个老报人,是他的前辈,他常去,无意中就撞着我爸我妈了——但为我爸我妈保密倒完全是自觉。有一次他对我爸开玩笑道:

“我要是也遇上了这么好的女子,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娶了她。嘿,我还会对她更加一心一意,把那姓文的休了!”

结果事情真轮到他,他却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了。文人大多这样,鸭子似的只硬一张嘴巴。

不过舞文弄墨的人毕竟鬼点子多些。他一面照应着小姨子,一面在动着帮我爸我妈一把的脑筋。他候准了一个机会,溜出家门跑到邻近一家烟纸店,让那里的一个小学徒马上送一张纸条到金隆街。条子上仅几个字,像一份加急电报:

“文氏寻衅,速避。”

我妈正因为文家娘舅的匆匆造访而疑疑惑惑呢,收了这条子好像听到了防空警报。她张张皇皇拖了我和我大弟,逃出金隆街。无亲无眷无路可走,只好跑到当年与我爸热恋的那沙市口板棚区去。栈房老板娘当然记得她。我妈怕丢脸,谎称金隆街里有人打群架,她怕,所以来避一避。老板娘很豪爽地留我们娘儿仁吃晚饭,还答应照看我和我大弟,让我妈先回去看看再说。

我妈几小时后躲躲闪闪像做贼一样回家去,刚拐个弯还没踏进金隆街就被三三两两聚在这条小街上的人发现了。灼灼的目光如探照灯般集中射向她,她知道文家人终于来过,而自己身为小妾偏房外室的身份亦终于暴露了。她两条腿竟像弹棉花般颤抖了起来。她屏了一口气穿过目光组成的刀山火海,进了家门就浑身都瘫软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被撕得粉粉碎,扔了满床满地,两间房间里的一应家什已统统被敲坏或者踏扁,那景象赛似刚遭了日本鬼子的扫荡。

十六我爸,我二姨,我妈要按我二姨的心思,非得等到我妈回来之后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可是她本次出击是倾巢而动的,几个小女儿一看天黑了下来这里的两间小房间又不是自己家,就好像傍晚急于归巢的小鸡一样,绕住了沈妈吵吵嚷嚷嘀嘀咕咕哭哭啼啼地。沈妈一边哄着一边故意说着:“啊啊乖囡乖囡,马上就回屋里,乖乖听姆妈的……”意在催促我二姨尽快撤退。我二姨在我妈屋里一顿打砸抢虽然开始时很有轰动效应,左邻右舍兴致很高地围观议论了很大一阵子,但由于矛盾冲突的双方总是只有一方出场,作为对立面的我妈总不露面,不久也便缺少了戏剧性。围观的闲人们以幸灾乐祸为基础的兴趣渐渐消淡,一些阿姨好婆便想起了我妈的随和和温顺,我们兄弟俩的机灵和病弱,近邻亲情复苏起来。上海弄堂里不乏口角锋利的,一个人带头,几个人就呼应了:

“敲也敲过了,骂也骂过了,还赖着做啥呀!”

“做啥?啥人晓得!大概是想等等宣老板吧!也真作孽,捉老公像捉落帽风一样捉到上海来了!”

“嘻嘻……”

“也难怪宣老板!侬看看,生了一窝统统是赔钱货,人家宣家门就应该断子绝孙呀!”

一句句越来越不中听的话像子弹般射向我二姨,我二姨有点撑不住了。这帮子上海婆娘也实在会欺生,身子闪在门口站在窗下,让人见不到影子只听得见声音,弄得我二姨找都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对手,只好如同靶子沙袋一般白挨冷枪冷拳。她兄弟毕竟是男人家,摸到地址后死也不肯来参战,大姐夫也帮他的腔留住了他。而她大姐呢,先还帮着敲玻璃撕相片大骂小老婆,但因为过于情绪激动胃疼发作了,早已捂了胸口去了仁济医院。我二姨无心再搞持久战,沈妈又催得紧,终于骂骂咧咧地光荣撤退。

我二姨这边在开战,我爸那边刚从唯亭督运了那架弹毛机返回苏州。进厂时他还不知道后院起火,发现那终日蹲坐写字间监视着一应厂务的二姨兄弟竟然不在,奇怪了一刹那也不再追究,顾自忙起机器的装卸和拼接来。傍晚那弹毛机很响地转动了,我爸很疲累地回家去,这才从半聋半哑的我叔公的咿咿呀呀加上手势中知道大事不好了。他拔腿就往火车站奔,直扑上海。

他与我二姨所率兵团走了个两岔。那边我二姨劳民伤财地返回文家大院,这边我爸如决斗场上的枪手西班牙的斗牛士赴刑的死囚面色铁青攥紧了双拳咬紧了牙关撞开了金隆街的家门。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使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才呼出来。我和弟弟在床上熟睡着,我妈一个人呆坐在凌乱不堪的房中。没开灯,黑暗里只有街上的路灯弥漫进一片稀薄的黄光,映着我妈惨白的脸,那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

我爸扑进屋里就忙着看她。看脸看脖子看双手,忙忙乱乱地又看床上一双儿子。终于明白未曾发生过遭遇战,他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床沿上。一夜天夫妻俩没多少对话。我妈像被抽了筋剥了皮摄走了魂灵一样,只知道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我爸的怀里,似睡非睡地躺着。街上门口略有响动,都会惊得她浑身颤动紧闭了眼睛往我爸胸口躲。我爸一夜没闭眼。他俩都怕我二姨会杀回马枪。临近天明时,两人都有点蒙蒙眬眬地迷糊过去了,那倒马桶的粪车碌碌滚过台阶路,又一下子把他俩都惊醒了过来。我爸紧紧抱着我妈,把自己的决心说了出来:

“我们马上搬家。我守着你。我再不去苏州了!”

“怎么行呢!”我妈幽幽地说:“一大家子人,还有工厂,还有大女。”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爸回答,尽管这豪言壮语一出口,他的面前就闪过了一群女儿的小鹰钩鼻子和刚刚运进厂门安装就绪的那架弹毛机,他那心里像被钝刀剜着似的。

极仓皇地,我爸我妈带了我们兄弟俩,搬到了南市蓬莱路附近的一条名叫乔家栅的小巷子里。那块地方的马路不是直的,曲里拐弯地形成难辨方向的迷宫,许多街道和弄堂还重名。抗战刚结束,一切都乱,尤其这片沦陷过了的光复区。也正是取了它的杂乱,我爸才选中这里。

我们住下的那间二楼前厢房,是整栋石库门建筑中最好的一间了。但因为水龙头在楼下,煮饭的厨房也在楼下,生活起居就大不如在金隆街时那么方便了。我妈为一日三顿饭和一家四口的洗漱而楼上楼下地跑。那时候她已怀了我大妹,脚步已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捷灵便。在乔家栅的一年多生活,留给我的印象就只是我妈踏在木楼梯上空空作响的脚步声。

我爸不再是“宣老板”。他当了掮客。过去他使用掮客,如今他被老板们使用。老板们叫他“老宣”。虽然他对“一乐天”和“青莲阁”的行情很熟,但除非实在必要,他很少往那里去。他在南市老城厢一带的茶楼里转,那里的买空卖空生意虽不大,但倒也常年不断。我爸不光倒卖羊毛,还兼营绸布棉纱业,偶尔转手几笔陈旧机器的交易,所赚之佣金,马马虎虎可以应付一家几口的日常开销。但是到怀我大妹至临盆时,我妈就坚持着不去住医院了,说是费用太贵,只就近请了个助产士。也是不巧,大妹出世竟取臀位,助产士经验不足,差点把我妈折腾死。折腾半死还是没奈何,我爸只好叫救命车,还是送医院,结果反而花了数倍的钱。

我爸率我们母子数人迁居,目的是逃避我二姨,自然不会把新居地址告诉给她。对我二姨来说,我爸是失踪了。她赶到上海,跑金隆街,跑“青莲阁”、“一乐天”,跑她大姐家,跑所有她认识的掮客家,但偌大一个上海,让她到哪里找去?更何况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爸还有意识地不涉足一应商务,凭着手头还有些私房钱而终日厮守着我们娘儿仁,过着隐居生活,他的熟人们也的确不知道他到底隐到哪里去了。我的二姨如同丢了魂般返回苏州,在文家大院摔碗打盆找出气筒,最遭殃的自然是我大姐。我叔公看不过去,又聋又哑的他老人家就在石路口租了一间小小木屋,摆了个修木桶脚盆的摊子,祖孙俩搬出了文家大院。一个小摊子,岂能供养得起一个中学生,我大姐终于失了学。又不多久,我二姨抽上了鸦片烟。文家所有的男仆女佣统统走光,只剩下沈妈一人,照看着我二姐三姐四姐。“振新毛纺厂”的业务,我二姨她兄弟管理着,但他毕竟只是个帐房,技术上生产上不很精通,只能勉勉强强地把个厂维持下去。一年之后,终因大批美国毛纺产品倾销中国市场,“振新”生产的东西没人要,我二姨兄弟只好擅自做主,把厂关闭了。

我二姨找不到我爸,我爸对苏州那边的一切却了如指掌。信息来自于我二姨她大姐夫。只有他一人知道我爸我妈搬到了乔家栅。不是大马路西头的乔家栅,而是南市老城厢里的乔家栅。我二姨她大姐在家里提起我二姨的悲惨状况时“杀千刀”“杀万刀”地骂我爸,那大姐夫也便知道了苏州的情况。他有时会冷冷地说一句:“还不是你火上浇油闹出来的?”有时则感叹道:“没想到这宣志高还真有种,下得了决心。”把我二姨她大姐噎得胃疼病发作。但二姨她大姐夫毕竟不是那种喜好幸灾乐祸的人,见到我爸时则不免要劝解道,毕竟苏州那边一大家子人,这么扔着也不是回事呀,你想想看吧,有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呀。说得我爸剜心剜肺地难受。每回遇到了大姐夫,我爸就好像冬天里的菠菜又挨了一夜的霜,回到乔家栅面无人色。

他什么都不瞒我妈。我妈于是比他还要不安。“去看看吧!”我妈说。“去得了就回不来了。”我爸说。“这怎么办,唉——”我妈叹道。“可怜了那大女,”我爸道,“她功课才好呢,总是第一。”“三个小的也可怜呢,”我妈道,“沈妈一人顾不过来呀!”“厂子落到这个地步,我可没料到……”我爸又说。“你还是去一次吧!”我妈说,“为这工厂你花了多少心血呀!”“顾不了了……”我爸叹着,两眼发直而且黯淡无光。

这么谈着叹着几个月,我妈竟以出乎我爸意料之外的坚决和果断,自己到火车站去买了一张去苏州的票。

“去吧,”她说着,怀中抱着我那刚满月的大妹,“照大姐夫说的,想个两全之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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