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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中部

十一我爸,我二姨

日本人的炸弹把“振华”厂烧得一干二净。我爸堂堂一个“振华”宣老板在刹那间就成了寄人篱下的文家倒插门女婿。几天里他就学会了抽烟喝酒,而烟钱酒钱都要向我二姨去伸手要,因为他已一文不名。他变得沉默寡言,人一天天瘦下去,轮廓分明的脸上原来漆黑的眼睛显得灰白而黯淡,那鹰钩鼻子的尖钩简直可以挂上物件。某一日他无所事事地沿着全福路走,从北到南过了鸭蛋桥,在桥头遇上了一个日本兵。按当时的规定他应该欠身让路甚至弯腰鞠躬,我爸他却视而不见直直地冲撞过去。那鬼子兵踉跄了一下“嗖”地拔出了腰刀。幸而路旁有个全福路上的老邻居,一见这架势慌忙凑上去点头哈腰满面赔笑,指着直立着的我爸一迭声地解释:

“傻了傻了的,太君的明白?小小的疯了的,疯了的……”

那时节不能讲“病了病了”的。苏州城里正因战乱时死人太多而流行各种疫病,日本人统称之为“瘟疫”,见到传染病人是要斩草除根的。那邻居很精明。

我二姨暗暗担心我爸真会疯。她除了用她的私房钱宽慰我爸之外,还千方百计地把我爸圈在家里,因为她发现我爸只有在我二姐三姐绕住了他,我四姐咯咯笑着对他傻乐时,那发呆的眼神才会变清了变亮了变柔和了,而且那嘴边还会露出笑意。我二姨不大肯放我爸出门的更重要原因是她知道我爸一踏上那全福路,就会在当年振华厂的厂址上来回地走,就像那关在狮子林的动物笼子里的狼似的,有时候则会坐在某一块烧焦了的厂房水泥柱上发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我二姨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地尽量把我爸管住在家里以防他真的神经大发。我爸于是非但没了工厂没了资产而且还没了自由。泥菩萨自身难保,他哪里还顾得上北边乡下的妻儿老小——更何况他自从我大哥降生之后便已以蒙辱后的报复之心埋葬了他对太上皇和正宫娘娘的责任心。

我爸恢复自由,是在我二姨的大姐夫到文家大院来做客之后。要说起来,这位大姐夫的自由,也还是仗了我爸当年跑了一趟上海的淞沪警备司令部才恢复的。他还在当记者。他那张报纸在上海的租界地段,还没“沦陷”,上面还能登登反日的文章。他到苏州,是来收集关于日军进攻苏、锡一带时中方实业界蒙受多少损失的资料的。进文家大院坐了不久,他就借故把我二姨拉到了一间偏屋,毫不客气地教训起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姨子来:

“你是不是打算活活地把你老公关出神经病来?你以为你的文家大院是日本人的战俘营或者上海警备司令部的牢监呀……”

我二姨大叫冤枉:“我供伊吃供伊穿一样也不亏待伊呀!我已经托人到伊的老家去把伊的大女儿接出来了!我自己三个女儿都养不过来还好心好意看在伊面子上再去接那个乡下小娘出来,我有啥对不起伊呀?”

上海的大记者嗤之以鼻:“二阿姨你就别在我这里五搅八搅了!你接啥人出来我才不管你动什么心思呢!你这个人正像你阿姐讲的:小事体上可以聪明透顶,一样样做得溜光水滑,大事体上恐怕就要眼光短心思窄弄出大纰漏来!你要搞搞清爽,你们家这位宣志高不是你关在笼子里养大的鸡鸭狗猫,人家是十四岁就离了爷娘一心要闯荡江湖做些事业的宣老板!你要存心做个好老婆贤内助,快快把你手头几个活泛钱放给他,让他为他的振华厂怎样起死回生重整旗鼓动动脑筋动动手脚!我不是吓你,你要再这么把他关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或者可以送疯人院,或者就可以送西山殡仪馆了!”

扔下我二姨在偏屋里发呆,这位毕竟长年在十里洋场混饭吃的上海记者又去开导我爸:

“从头开始,兄弟!房基不是还是你的吗?卖掉点,先搞个小作坊嘛!原料来源统统被封死了?你也真是死脑筋,怎不朝上海租界地段走走?不要看看是块孤岛,比战前还要繁荣呢!有没有羊毛我不太清楚,反正从大马路到六马路一大片地方多少个酒肆茶楼,买进卖出多样货色的掮客,比苍蝇还多!你就不要死守着以往进货出货一人一手抓到底的老一套了,去跑跑,去开开眼界……”

几句点拨便在我爸面前启开了一道门缝,心中一片废墟上死灰重又复燃。我二姨也很明智地接受了她大姐夫的忠告,没过几天便中止对我爸的软禁,吩咐自己的当过“振华”帐房的二弟去买了往上海的火车票,让我爸登上了征程。

时在一九四〇年春。

十二我爸,我妈我爸和我妈相遇相识的故事,说起来既很浪漫惊险又很落俗套。

我爸并非第一次跑上海。两年多前他为了振华厂产品销路问题曾多次来回于苏沪之间。但振华厂即使在巅峰期也敌不过大厂,因为设备资金和技术力量有限,生产的毛毯都属中下档次,而上海这个地方,有一种畸形的消费现象,愈是高档的价贵的外型豪华却未必实用的东西,愈卖得动;愈是一般化平民化经济实惠的货色愈容易积压滞销,所以“振华”产品总是打不进上海市场。我爸跑了几次终于灰了心,转而往内地中小城市谋出路,而且对上海这片富有冒险性的上地多少产生了一点畏惧之心。如今是除此“孤岛”别无他路可走了,才抖擞了精神再来一试,逼上梁山而已。

我爸此行不同过去,不是为了销货,而是为了找原料,所以不再走商店商场批发部的熟门熟路,而是依了他大姐夫的指点,专找那些集中了买空卖空的掮客的茶楼酒肆。凭着他的经验和精明,他终于把行情摸清了:原来上海这个不产羊毛的“不毛之地”,竟是全国最大的羊毛交易场所!只要拥有资金实力,别说是国内新疆青海的优质羊毛,便是国外西班牙的美利奴毛,澳大利亚的澳毛,也都可以应有尽有。上海几家令我爸望尘莫及的大毛纺厂,都是足不出户靠着本市交易直接从港口从车站甚至从机场提取原料的,哪像他这个振华厂,还得由他宣老板赤膊上阵千里迢迢地南来北往,到羊毛产地去一担担一包包地看了货,定了价,收购了,托运了,一直到卸车时还得搭上一手扛上一包地才算了事!

我爸真是大开了眼界。他虽然对那些嗡嗡营营地聚于茶楼上一手进一手出只靠一张嘴皮就可以买空卖空赚一大笔拥金的掮客很不习惯,很厌恨,一时里也下不了决心谈成哪笔交易,付出在他算来实在昂贵的“转手费”,但他心中有了底。他可真没料到在一场大战之后在这么多中国人都做了亡国奴的华东大城市中央,居然还有这么一块福地。言心和希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在大马路上的“一乐天”和四马路上的“青莲阁”里流连忘返。他精确地掌握了这两大茶楼的掮客活动的日程表。他知道在“一乐天”,上午十时至十二时是羊毛掮客最活跃的时间,不到这段时间的上午属于五金业,过了这段时间便涌来了大批搞丝绸棉纺业的了。他赶了“一乐天”的场子后,可于天蟾舞台一侧的“德清池”浴室泡一泡,叫一屉小笼包子,躺一个午觉,然后奔赴四马路会宾楼旁边的“青莲阁”去,那里的羊毛掮客们必在两点钟后聚齐。一只角子一杯茶,我爸尽兴地坐二三个钟头,满耳朵灌满了这羊毛那羊毛这个价那个价的行情,那被战争焚毁十年心血所造成的精神创伤,几天里便得到了平复。

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刚到上海时,他马马虎虎地穿了他老丈人的一件长衫,底下是一条皱巴巴的西装裤,不伦不类的。脚踏上上海土地后,接二连三地遭到莫名其妙的白眼和叱责,立即体会到了大上海以衣取人只认衣帽不认人的势利,第二天就去我二姨她大姐家借了大姐夫一套虽不新但还穿得出去的西装,作为外出活动的行头。大姐夫也是高个子大块头,那身西装是深藏青色带隐条的,一上了我爸的身赛似为我爸定做的。二姨她大姐虽然不过是个家庭妇女倒也比我二姨大方些,当即拍一拍手就说送你了妹夫,还是你合身!同时又立逼我爸脱下布底鞋换上了大姐夫的一双汽车胎底牛皮鞋。我爸西装革履地在十里洋场的中心地段跑了几天,竟很快就得了熏陶:某一天中午在“德清池”里顺带着把乱七八糟的头发也理了吹了风梳成当时上海滩很流行的三七开,并且很快养成了天天早上用双箭牌刀片刮清脸皮的习惯。

摸清了上海租界地面羊毛业行情后,我爸决定返回苏州。他估算着这两天里安徽老家的我大姐应该让便人捎出来了。这是他那颗对老家几乎完全冷了硬了的心中唯一残留的软而热的地方。虽然只与这小丫头相处过一个半天一个晚上,但她那圆溜溜的黑眼睛和嵌在圆脸正中那枚有趣的小鹰钩鼻子,深深地烙进了我爸的心里。我爸心里很明白,这千真万确是自己的种,是正宗的正宫娘娘的长公主。我爸而且就凭这么一次印象,就在心里肯定了这个闺女比那老二老三老四都俊都聪明。我爸怕我那胸襟狭窄嘴尖心狠的二姨亏待了这闺女。我爸急急买了第二天清早开往苏州的头班车。

明天一早要走了。明天出了苏州车站大门就要向头戴钢盔的鬼子行鞠躬礼了。踏进文家大院就要准备着向我二姨报账了。我二姨心算,我二姨的兄弟拨算盘,财务账实际上同时也是行动账。我爸心里感到一阵阵发闷。他从“青莲阁”走出后还不想回江西路沙市口的栈房,拐了个弯径直向天蟾舞台走去。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草台班子在演出淮剧《汉宫怨》,我爸前几天就看见几人高的大广告了,只是因为忙而没心思坐进去。今晚他下决心破费。

那如泣如诉的《汉宫怨》让我爸听得如痴如醉。唱腔念白都带他的乡味乡情,令他几次酸了鼻子热了眼眶。我爸不无感慨地暗忖,自己骨子里依然还是淮北地方的宣家村人哪!

散了场出了戏院大门闻到了一阵阵烤饼香葱花香奶油香,我爸发现一肚子的晚饭早化为刚才三个多钟头的唏嘘感叹了。放眼望去,整条云南路上往北通向大马路往南插向五马路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摊,煤油灯电石灯霓虹灯加上柴火煤火熊熊地红彤彤地比白天还热闹。饥肠辘辘的我爸顿时更形象真切地体会到了“夜上海”的好处妙处,也明白了大上海毕竟不同于小苏州更不同于宣家村——在苏州阊门外即便是石路口,天一黑店就上门板除非是贼才乐意当夜游神,而安徽老家则是鸡归窝鸟回巢人吃了晚饭就上床的。

品出了城乡差别之根本点的我爸,精神抖擞地决定也吃一顿宵夜。他逆着自己住宿地的方向往南走去。若是往北走,他必得经过那四马路,他嫌烦。四马路上“野鸡”成堆,全市闻名的婊子窝“会乐里”就在天蟾舞台斜对面,我爸不想让那些不干不净的娘儿们拉拉扯扯地弄脏了他大姐夫给他的薄花呢西装。他向五马路走去。他记得那边有几家清真馆子,专供面食,对自己胃口。老家的两亩地只长麦子和玉米,我爸到老也觉得大米饭没馍馍面条香。

他要了一大碗葱油拌面,美美地划拉下肚,感觉到自己也是会过夜生活的上海人了。

他从五马路往东走向宿地时,已近子夜。农村出身的人方向感特别强,这片地方他已很熟了。他知道怎么穿小街走弄堂可以就近些。他跨着大步,皮鞋后跟的钉子敲得台阶路喀喀直响。

虽然是闹市中心,但小街小巷还是夜深人静了。我爸穿过了四马路横过了三马路眼看快到二马路沙市口了,忽然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被捂住了嘴巴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惊叫声,是个女人的声音。这明摆着是有哪个女人半夜三更里遇着歹徒了。我爸刹住了脚步。他定睛往那传出声音的弄堂口看去,看见有两个人捏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一左一右正逼住了一个身子很高但细溜溜一副弱不禁风相的年轻小伙子。那小伙子在忙着往口袋里掏,往手上撸,掏出来撸下来的东西一件件地往那两个入手里递。弄堂深处,却又传来一声压抑但凄惨的呼叫,还是那女人的。我爸往前迈了几步。这就是我爸身为淮北汉子不领上海市面的具体表现了。久在上海城混世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决不会迈出这几步。避开都来不及,还往上凑哪?上海滩上红帮青帮绿帮的每天都有杀人越货绑票,这几年里更是中统军统汪伪老蒋再加共产党地搞不清楚,租界外面是日本人租界里面是英美法国人,中国人在自己的上海地面上早就成了末等人,何苦来去招惹是非多管闲事?所以那一条弄堂里里外外虽然都可以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呼救声,却居然没有一个窗亮起灯光没有一个人出来相帮,更不要指望横空出世来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或者英雄了。

也是天数,我爸恰于此时走到了这条弄堂口。我爸而且又虽然会过“夜生活”却尚未修炼成真正的上海人。我爸还遗传了我奶奶的强健筋骨鹰钩鼻子倔强性格再加上刚刚很饱地吃下了一碗葱油拌面。他居然朝那两个歹徒一个受害者很响亮地吼了一句:

“干什么你们?”

我爸是男中音。宽阔的胸膛共鸣音很足。一身西装配了他那魁梧的身材气派不是一点点。他操的是一口皖北话——他到老也没改过这口音,对苏南方言的掌握始终停留在能听不能说的水平。皖北话在上海人听来便是北方官腔了。很少有上海人能分辨出皖、鲁、豫、冀甚至秦晋之间的语言差异来。我爸这一声吼显然使两个歹徒产生了误解,他们一定是误将我爸当成是某一路里的兵或官了,而且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爸的总体形象又实在很具有威慑力。上海滩上的流氓亦具有欺软怕硬的鲜明特征,那两个歹徒只犹豫了两秒钟便冲弄内喊了一声不知什么暗号,扔下他们的战利品——那个瘦高个小伙子——刹那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爸没料到胜利得来如此容易,义胆侠肠倍增。他一个箭步冲到还在发愣的小伙子面前,那意思是要帮着小伙子到弄内一起去对付残留的歹徒,解救那另一个显然是他的女伴的受害人。岂料那小伙子竟像触电一般跳到了另一边,不带任何犹豫拔腿就跑,一闪就没了人影,比那两个歹徒速度还快。我爸好不气恨,冲他逃走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转身便更加果断地冲进了弄堂。

那弄堂很窄。我爸冲进去在明处,里面那个已经得到报警的家伙在暗处。我爸被那家伙一个扫蹚腿便扫到了地下。他刚爬起来还没站稳,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差点跌进弄堂进口处的垃圾桶里。我爸空有一个大身架,从未练过武术或者气功。他是生意人,开厂的不是开枪的。他不经打。他晕头转向地把身子靠到了垃圾桶旁的很脏的水泥墙上,于是就在很窄的弄堂口为那很有几下功夫的歹徒让了一条路。那歹徒虽在拳脚上得了便宜但还是不敢恋战,见有了路又何必不快快脱身,一晃身子便逸走。只留下我爸倚在墙上很狼狈地抹自己的鼻血。

弄内蜷成一团刚被撕破了衣衫总算还没遭害的,便是我妈。

我妈那年刚满十九岁。

十三我大姐,我二姨我爸我二姨托一个便人把我大姐从乡下捎出来,这个人其实是我爸为即将重建振华厂而准备着的一个雇工。要论起辈分来,他还是我爸的堂叔,我应该喊他叔公的。我叔公是个半聋哑人,没人肯嫁他,所以他们那一房里到了他就断了弦。他虽然听不明白说不明白,但特别地心灵手巧,擅长木工。任何木器只要让他看过实样,他就能丝毫不差地仿造出来,甚至做得更精巧更实用些。他有一年受县里一个财主雇用,随了那财主到苏南一带来过,曾在我二姨的文家大院偏屋住过几天。本来我二姨嫌他乡巴佬脏而木呆只答应让他宿一夜,没想到一夜间他把偏屋里扔着的破木盆散架脚桶连带一个像摇舢板一样的小床统统修好箍好了。我二姨马上变了脸,很热情地留住了他,结果我叔公把文家大院的所有木器家什全收拾了一遍,而且还连带着把振华厂不动了的十几辆旧纺线车也弄得转动了起来。我叔公回家乡后我二姨常惦念他,惦念的时候总是什么东西坏了。我爸虽不那么太实用主义,但心中也存留下了这么一个能工巧匠,到后来打算在废墟堆上重砌振华之炉灶时,也便很自然地想到这个自家人。也巧,我叔公来了信,说是在宣家村里实在难捱,问能不能找点活干,两头也便就一拍即合。我叔公靠自学识不少字,那信是他自己写的,我爸也便直接回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在出来时把我大姐也一起带出来。我爸信上说,请叔叔转告,家乡既然艰难,那闺女一口饭就让我来喂吧,我就不另写信了。我爸为什么“不另写信”,只有我爷爷、我大娘心里明白,在宣家村里则自然又引发了父老乡亲们对我爸的很强烈的谴责。

“刚养大了,可以帮着挑点野菜割把草了,就给要走了,桃子真命苦!”有人说。

“明摆着是去当丫头使唤呢!”有人说。

“可怜!”大家一致公认。

当我爷爷我大娘面却安慰道:

“闺女总算熬出头了,去做城里人大小姐了!”

“好歹总是投奔自己亲爹,亏不了她!”

“放心吧!”众人都这么个口径。

并非口是心非,实在倒是看着我爷爷和我大娘都失魂落魄生离死别似的,不忍心。

我大姐抵达苏州时我爸还没从上海回来。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二姨倒也知礼,吩咐沈妈——那位文家多年的老妈子,后来也几乎成了我二姨家里人了——为我叔公和我大姐添两双筷子。沈妈心肠好,盛了两碗白米饭都是压紧了的,冒了尖看上去像两只大馒头。我二姨见了便有点心疼,狠狠地白了沈妈一眼。

我大姐果真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噎。她不夹菜,也不喝汤,只顾往嘴里扒饭。我二姨软声软气地开了口:

“何必这样急哭相呢!自己家里,天天有得吃的,又不是讨饭吃救济施舍粥啰……”

我那刚离了安徽老家的大姐根本不懂这种绵里藏针的吴侬软语,但从我二姨那又撇嘴又扭脖子的形体动作中似乎也悟到了什么。小小姑娘用她那黑漆漆的瞳仁对准了我二姨很执著地看了几秒钟,竟看得我二姨很快就煞住了话头。我二姨后来对我爸说:“大女一双眼睛实在像侬,伊看我时,我总会觉得是侬在看着我呢!”

我二姨住了嘴,我大姐却也放下了筷子。沈妈在一旁连忙说:“吃呀吃呀,锅里还有呢!”我大姐还是端坐不动。我二姨发了怒:“唷唷唷,一身烂污泥还呒没汰清爽呢,就掼大小姐派头了?我不过讲了句吧,就发小姐脾气了?”后来看起来,我二姨这通火发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姐刚从北边来,分都分不清“侬、伊、泥”,哪里会因了我二姨几句话而发什么脾气?我大姐毕竟才八九岁,她敢吗?说到底,是我二姨自己过于抬高了我大姐。身为宣家二房小妾,我二姨内心隐藏着深深的自卑。她嘴硬骨头酥,心里很明了我大娘一日不死她二姨就一日升不到正宫娘娘的级别。她那蠢,还蠢在自己破了口开了称我大姐为“大小姐”的先例,于是从那顿饭起我大姐就确立了“大小姐”的身份,我二姨的三个千金依次被降等呼为二、三、四小姐了。

被我二姨发火斥责的对象即我大姐,因为茫然不知二姨那音调柔和赛似唱戏的一席话究竟是什么内容,所以始终只是以很专注的目光紧盯着我二姨看,并不委屈并不在乎。待我二姨喘口气的功夫,我大姐却开了口:

“留给我娘吃。”

她音质清脆,口齿清楚,北方话的语调酷似我爸。她一片孝心,不卑不亢,当着我二姨的面琅琅上口地表示要孝敬她亲娘,差点把我二姨听得闭过气去。我二姨摔下饭碗,扑进了自己的里屋。第二天我爸从上海回来时,看见她的两只眼睛竟还有点红肿。

十四我妈,我爸我爸的身子回了苏州,心却掉落到了上海。

我妈那张洁白无瑕的瓜子脸和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总在他眼前晃。我妈未见得有倾国倾城之貌,但她的皮肤细嫩温润自然天成,因为不施粉黛显得有点苍白更加如瓷如玉。她的一双眼睛很大很亮,眸子黑漆漆地嵌在白净的眼球之中又由两排长而密的黑漆漆的眼睫毛儿遮掩着,占尽了纯真羞怯多情文静的女孩儿风韵。我妈的身材颀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或许是因为生于长于大都市从小受着开化教育,所以并未养成一般高个子女孩常有的勾头缩脖斜肩收胸的不良习惯,那高挑挺拔的身架使她平添了许多典雅高贵的气度。她是完全不同于我淮北大娘和姑苏二姨的上海女子。我爸有比较所以有鉴别所以一见便钟情再不能忘怀。三十岁了的汉子四个女儿的爸当然不会作失魂落魄状。回苏州后我爸很冷静地有条理地做着重新开厂的准备,很务实地客观如实地向二姨和二姨她兄弟汇报上海的羊毛行情并分析日后前景,但做这一切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一个人分成了两半,外壳的一半在机械化自动化地干着该干的事,内层的另一半只要一逮着空就在想着回忆着那嵌了黑眼珠的洁白的瓜子脸。那天晚上的场景和后来的谈话,竟如有声电影一般,在我爸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放映着,百放不厌。

我妈告诉给我爸听的有关自己身世的故事,极其简单:我外公外婆都是小学教师,只生了我妈一个独养女儿。淞沪战争时日本人的炸弹密集投向闸北,我外公外婆与他们供职的学校同归于尽。我妈其时刚刚考进一所护士学校,幸免于难但也就成了孤身一人。她没读到毕业就受聘于仁济医院,当护士一直当到遇见了我爸。那个在弄堂口临阵脱逃的瘦高个小伙子,是仁济医院隔壁一家绸布店里的小开,那时候正盯在我妈后面一心希望我妈成为小开娘。只要我妈不当夜班,他就送电影票戏票来,散场后还依依不舍地很热衷于荡夜马路。那一晚我妈其实很疲惫了,所以在看完了第四场电影后坚持着要回仁济医院的护士宿舍去,可是小开白天睡得足,天黑了便成为夜神仙,硬是拖了我妈去外滩吃了许久西北风才老大不情愿地送我妈回宿舍。夜毕竟深了。刚刚踱到二马路山东路口的外国坟场附近,就遭到了袭击。

我爸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武打戏,挨了一脚一拳鼻子淌血一身借来的西装还弄得糊答答。可是对我妈来说,我爸无疑是个救命恩人。我爸虽然一副狼狈相,但一意识到面前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自己还要狼狈,大丈夫气概益发张扬。他决定把今天的英雄行为做完满。他迈几步靠近我妈开了口:

“没事了,我送你回家。”

我妈依然缩成一团,不肯起身。

已经娶过两房媳妇的我爸顿时领悟,这被撕破了衣衫露出了肩膀的姑娘,的确很难再走向灯光明亮的上海街头。我爸一甩膀子就脱下了那件薄花呢西装上衣。

“给你,裹上不就行了?”

那件西装上了我妈瘦削的身子活像一件道袍,我妈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张嵌了大眼睛的瓜子脸。

她套上了这么大这么厚一件道袍还在簌簌发抖。只穿一件衬衣的我爸只好用他强健的胳膊围住了她的单薄的肩膀,像挟了一捆麦秆般拖着她走。

临到仁济医院门口时,我妈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你?”我爸尽量用柔和的声调说话,“你不是说……”

“我不能回去。”我妈说,“宿舍里人多嘴杂,见我这副样子……”

“那容易,”我爸反应极快地说,“到我栈房去。我租的是单间。”

我妈抬起头,第一次眼对眼地直视我爸。我爸虽然在一刹那间心荡神摇就此跌进爱河,但仍然自制地非常坦荡地迎着她的目光,说:“我去德清池。浴室里。明天一早我就要走的,我不是这里人。那栈房是一个女掌柜的。她是个好人,有什么事你可以让她给你代办。帐我已经结清了,你放心。”

我爸这一番话,使他在我妈面前展示了性格的另一面。如果说,刚才弄堂口的挺身而出,表现了我爸的见义勇为坚强勇敢,那么此刻这一番面面俱到的解释和安排,便足以反映出我爸的能干、体贴、善解人意了。我妈觉得上帝终于给孤苦伶仃的她送来了一座靠山、一个完人。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妈很快知道了我爸在山东有个我大娘,在苏州有个我二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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