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潘盛棠夫妇终于从广州回到汉口。门厅里堆满了行李箱,璟琛盯着佣人们归置收拾,大管家何仕文在一旁微笑看着,并不出言干涉,站了一会儿,自向云升问了问府里的情况。
盛棠很疲惫,眼睛里血丝密布,先把三个孩子叫到身旁,挨个问了问学业,才上楼补觉去了。璟琛看着他的背影,神色甚是担忧,云氏安慰道:“临行前他陪着你几房叔伯喝了几杯,你知道的,广东那边大晚上都还在吃饭,他好久没回去了,不太适应,上了船后就不太舒服,不过也没什么大事,让他歇会儿。”
“嗯。”璟琛微笑道,“母亲也辛苦了。”
云氏坐在沙发上,温柔地注视着正在箱子里翻找礼物的女儿,璟暄则在镜子前试穿母亲在广州给他定制的新衣服,洋服是兄弟俩一人两套,璟琛因要出国,云氏还特意为他买了个厚实的大皮箱。璟琛见她面色疲乏,便劝她也去休息,云氏笑说:“离了你们这么久,如今就这样看着,哪怕不说话,心里也是安逸的。阿琛,喜欢我给你买的箱子吗?是老匠人的手艺,结实好用,又还好看,连洋人也买的。”
“谢谢母亲,我很喜欢。”璟琛微笑道。
“妈妈,这是什么神仙?”璟宁从行李箱中拿出个五寸大小的瓷人儿:一个胖乎乎的小老头,做员外打扮,手里捧着一个如意。
云氏笑道:“是佛山的陶瓷,我见它精巧可爱便买了,一套三个,是福禄寿三星,你手里拿的是福星,箱子里还有两个,是寿星和禄星。”
璟宁哦了一声,果然从箱子里又翻出两个憨态可掬的瓷人儿,一并放肘弯里抱着走过来,云氏嘱咐道:“小心小心,别摔了。”
璟琛伸手去接,璟宁抓起胖乎乎的福星要往衣兜里揣:“这个我喜欢,我拿走了。我不做官,也暂时当不了老太太,那什么禄和寿就给你们随便谁吧!”
云氏脸上腾地变色,斥道:“快打嘴巴,说什么呢!”抬手在她嘴边打了打,“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璟宁的话完全是无心而发,她想了想,也觉得说得不对,空出右手在母亲绛色衣角摸了摸:“我摸摸红就没事啦!”
“以后说话一定要长点脑子,晓得忌讳!”云氏瞪了她一眼。
“知道啦!”璟宁笑嘻嘻地说。
这时璟暄走过来,嘴里说道:“什么好玩东西?我瞧瞧!”一弯身子,手肘在妹妹肩上一撞,福星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碎成了两半。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云氏的脸色极是难看,指着女儿怒声道:“你瞧你,瞧你干的好事!”又看看璟暄,气得眼角都红了,“你们兄妹俩真是,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啊?!”
璟暄犟嘴道:“不就是个小摆设,再买一个配上不就行了,也值得妈发火。”
璟宁木愣愣的,想着自己刚刚才说不要“禄”和“寿”,如今连“福”也碎了,这兆头可当真不好,咬着嘴唇半晌不吭声。璟琛见她蔫蔫的模样,把碎片拾起,对云氏道:“老天爷和神佛菩萨不是那么小气的,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母亲,别担心了。”不知为何,心里一热,涌出一句话,“若是宁宁有什么灾祸,自有我替她挡着。”
璟宁心中一热,抬起头凝视长兄,怔怔不语。
云氏叹了口长气,说道:“你总是这么懂事!”
璟暄见气氛缓和,将沙发上剩下的两个瓷人儿收好,嬉皮笑脸道:“妈,不要怕,大哥刚才说了,我和宁宁有什么灾祸有他来挡。”
云氏说:“不长良心的东西,你大哥又不是庙里的哼哈二将,即便是,也差你一个跟他做伴。”
璟琛微笑道:“二弟,我说的可是给宁宁挡啊,你不算在内。”
璟暄捶了捶胸口,假哭道:“太伤人了!”
云氏扑哧一笑,璟宁愁眉苦脸道:“我不想有灾祸,更不要大哥哥为我挡。妈妈,我们想点什么办法吧。去教堂?还是去寺庙?做个法事行不行?”
云氏给女儿抹了抹额前蓬松的刘海:“过两天我们去归元寺祈个福,消消灾。”
支开儿子和女儿,云氏把璟琛叫到身旁,嘱咐道:“这段时间你们三个得注意安全,潘家不是很太平,我和你父亲提早回来,也是因为担心。”
璟琛惊道:“难道出了什么事?”
云氏幽幽地说:“潘家的老宅都被烧了,还不算出事?那件事也到罢了,你父亲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现在余下的才是真正的麻烦。”
璟琛迷惑不解,失笑道:“潘家人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哪会惹什么麻烦?”
“真是傻孩子呀,怨不得你父亲总是不放心你。”
璟琛心里一动,也不过笑了笑。
云氏蹙着眉,好像憋了许久似的,掏心掏肺地说道:“这全天下最容易惹麻烦的,不就是生意人?官非、匪患,哪一件生意人躲得掉?当年富甲广东的郑庭官,不就是败在这两件事上头?老宅失火,你父亲刚到广州,就收到有人寄的子弹,把我吓得半死!”
璟琛脸上变色:“子弹?这可真是有点吓人了!”
“潘家生意越做越大,在汉口是外来人,在你们广东老家又招人嫉恨,朝我们打歪心思的人多得是,有什么意外的?你父亲当年买了那辆车后来又卖掉,不就是为了尽量低调些,不要太过招摇引来祸患。后来那辆车卖给谁了你可还记得?”
璟琛赧颜笑笑:“我那时不过四五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云氏抚着天鹅绒窗帘垂下的流苏,缓缓说:“我这一心急,脑子就乱了。唉,辗转来去,其实最后是卖给了郑家,也恰恰是因为它有着全广东第一号牌照,又是广州的第一辆汽车,太过引人注目,郑庭官最后被连车带人给劫了,横死在荒郊野岭,郑家不也就接连败了吗?我和你父亲现在担心的也就是这样的事情。”
“母亲和父亲顾虑得是。”
云氏看着他:“琛儿,这段时间好生照料弟妹们,把他们管住别乱跑,即便去哪里,你都一定要陪着,有你在我好歹能安心一些。”
“母亲尽管放心。”
说这么多,其实云氏是有私心在里头的。她虽待璟琛亲厚,但毕竟亲疏有别,真正顾念的也还是自己生的那两个孩子,不过这个潘家长子算是懂事的了,从小到大对两个弟妹无微不至,有时候璟暄璟宁犯了错,他也总是挺身而出为弟妹代受责罚。云氏又看了璟琛一眼,见这少年垂首而立,恭敬谦卑,宛然便是多年前初见时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男孩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歉疚。
〔二〕
潘盛棠午睡之后习惯在花园的露台喝盏茶,璟琛早就在那儿候着了,盛棠走过来的时候,璟琛正拿着把剪子,认真修剪着紫檀方桌上的一小盆基及树,刀口映着阳光,很锋利,而执着剪刀的少年又是那么温柔俊美,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从侧面看,真如水晶般透亮深邃。桌上另置有茶船,茶房四宝亦早就备好,当日的报纸熨得平平展展放在一旁,盛棠驻足片刻,轻轻咳嗽一声。
璟琛闻声,放下剪子,转身面向父亲恭敬行了个礼。
盛棠坐下,看了看那个小盆栽,微笑道:“每次看到它,总想起我们的岭南老家。你呢?阿琛,想回去看看吗?”
“那边夏天太过湿热,还是这里好,天气跟人一样,有分明的个性。”
“嗯,有道理。”
“父亲请稍坐片刻。”璟琛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将桌上的碎枝抹到里面,倒入不远处的垃圾篓中,再去里间屋子里,洗了手走出来,坐到盛棠对面,将衣袖轻轻挽起,一面在小风炉上烧水,一面笑道,“福建茶园前天来了人,这是新进的永春佛手。”
盛棠点点头。
水开了,璟琛淋洗茶碗,冲茶斟茶,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更是美好,盛棠凝视了他一会儿,将目光移开,闻了闻茶香,感叹道:“广州已经很热了,这里的春天却好像才刚刚开始。”
“前些日子一直在下雨,不免凉了些,可父亲一回来,天就晴了。”璟琛粲然一笑,日影摇晃,晴光耀眼,可林木郁郁葱葱,掩住了尘嚣,他不自禁吟道,“浓荫满地清似水,岚气当襟静如人。”
盛棠抿了口茶,缓缓道:“你文绉绉的样子,让我又是喜欢,又是犯愁,琛儿啊,有时候我就想,你这孩子究竟随我哪一点呢?”
璟琛不明白他为何突发此语,愕然地看着他。
盛棠侧首,眼睛微微眯起,观察着儿子的表情:“你哪一点和我最像?你自己知不知道?”
少年目澄如水,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为他重新斟茶,忽然轻声一笑。
“笑什么?”盛棠眉毛一扬。
璟琛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稳稳端住茶杯,清亮的茶水将满未满,一滴未洒,他将茶杯缓缓放置盛棠面前:“就这一点像。”旋即抬头,眼中满是笑意,“父亲,这十多年,我一直在一件事情上下功夫,而这件事情恰好是
父亲最最擅长的。”
“哦?说来听听。”
“一个字:稳。”
盛棠似乎很高兴:“那你的功夫下得怎样?成绩如何?”
“儿子远不及父亲万一,还要更加努力。”
“为什么要单挑这一件事下功夫?”
“儿子资质愚钝,能学到一样就算一样,学好了,就是莫大的福气。父亲曾说过,一个真正明白‘稳’的含义的人,就是最令人忌惮的人。”
“小孩子家,想让谁忌惮呢?”
“儿子不想让谁忌惮,只想和父亲一样,稳重、踏实……无所畏惧。”璟琛嘴角轻扬。
盛棠低头喝茶,忽而笑了笑:“好,很好。可惜你不属意从商,倒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璟琛就不好再接话。
盛棠道:“我从来不反对你读书,你祖父当年也曾读书万卷,下南洋、去欧美,精通多国语言,在商界也是个大才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读书固然好,但不能沉迷进去,一定要学会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看周围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学会务实,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往哪个方向奋进。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年轻人混混沌沌,一味地排斥自己不喜欢的事物。”
璟琛小声说:“其实,我觉得是生意在排斥我。在洋行那几个月,真是用了心要去学去做的,可只能怪自己没有天分,待一个月,不如二弟在那里玩一天懂得多。”
盛棠深沉的眼睛在他宁静的脸上扫了扫:“秀成还是那样经常带着璟暄去洋行?”
璟琛笑道:“不,不,很少。就父亲去广州后,舅舅让二弟下学后去玩了玩,二弟高兴得不得了,回来说见了大世面,还说我们普惠以后要做珠宝生意呢。”
“这家美国洋行想在内陆挣点钱,就来找了找我。不过英国人一向看不惯美国人,我们潘家跟盛昌这样的美资洋行太熟了的话,保不定英国东家不高兴,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要保密,免得多生是非。你弟弟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毛病可大可小。你要多告诫他。”
“是!”
喝完了茶,璟琛正收拾,盛棠忽然道:“为什么一直不问我老宅的事情?”
璟琛的衣袖轻轻一颤。
盛棠拍拍他的肩:“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母亲那几间屋子没有事,即便有事,我也会让它们恢复原样。她的东西,你小时候的衣物玩具,也都在那边好好收着,没有人乱碰。”
嘉树清圆,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璟琛的脑海中漂浮着一些零散的影像:小小的孩童,在母亲陪嫁的一张雕花大床上玩耍,那张床真大啊,大步三进,精致的隔扇分出门厅,往里走先看到妆台,到最里头才是床榻,越往里越香,是湿热的空气烘出暖暖的肌肤之香,他趴在枕上,看到年轻的母亲披散一头浓密的秀发,袖子半挽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慵懒梳妆,偶尔回头朝他微笑,如塘中艳丽的芙蕖。
床上靠里一侧全是他的玩具:木车,小刀小剑,小算盘,甚至小皮球,他用胖胖的小脚踢着皮球,皮球飞到雕刻神仙与祥云的床壁,反弹到他的怀抱中。这张大床就是他的国,有母亲在,他就像包在坚实松果中的松子那般安全踏实,有母亲在,他就是王子,即便只拥有这一个角落可以玩耍,也快乐如在天堂。可后来王子长大了,却渐渐意识到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现实到残酷的原因,那是一种同属于他和母亲的,凉到骨髓的孤单,与寂静。
这孤单与寂静,与眼前这个人,他的父亲,有关却又无关。
璟琛轻声说:“她曾经一直等着您,一直等,等到死。”
宛如被灼烫了一下,盛棠的眉头一蹙,有一瞬怒意闪过,可眼前这张年轻精致的脸庞,又分明似与记忆中芙蕖般的女子重合,他的目光变得柔软。
“我那时小,可我什么都知道。”璟琛直视着他,嘴唇的轮廓渐渐清冷。
“还在怨恨我?”盛棠微微抬颌。
璟琛重新收拾起茶桌,一边收拾一边缓缓道:“母亲曾经告诉我,她未嫁之时,外祖父对她说:人若不好,不如不许。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受疼爱的一个孩子,外祖父的意思就是倘若她今后要嫁的不是良人,还不如不嫁,娘家养她一辈子。可母亲依旧嫁给了您。”他抬起头,淡淡一笑,“母亲到死都没有怨您,到死都把您看作良人,父亲您说,我又为何还要怨恨呢?”
盛棠心底五味杂陈,眼中掠过的一丝伤痛,映在少年星闪如焰火的目光中。虽然被掩饰得很好,可依旧没有逃过璟琛的眼睛。他是痛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痛的,如同璟琛自己一样,尽管他们心中的痛或许并不相同。
父子俩默然以对,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何仕文过来通报:“老爷,佟爷来了,在书房候着。”
佟爷的名字叫佟春江,是汉口同袍会的首领之一。
会党公口之设,原为举全国义士之力推翻清朝,可惜门槛甚低,各色人混杂,良莠不齐,名为共和的国家,是本不应容纳末流之弊的,如今弊端逐渐显现,民众不免颇有怨言。可这佟爷和其他**流氓人物有些不太一样,此人头脑精明,言辞温文尔雅,更像个斯文士绅,十来年前支持过武昌首义,民国后,民间帮会乱流居功自傲、招摇滋事,佟爷却适时表明了态度,与军政府主动拉拢关系,帮他们摆平各种大小乱子,同时花重金兴学义教,支持慈善事业,背地里又在租界各巡捕房培养着极大势力。如今他已经算归隐状态,但依旧是**白道都认的重要人物。
而现在盛棠竟然请这个人到家里来。
盛棠定定神,站了起来,临去前忽然回头。
“阿琛。”他像他小时候一样叫他的名字。
“嗯,父亲。”
“你啊,太年轻了。”盛棠笑着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璟琛漠然站立,眸光一掠园中的暮春盛景,习惯性地淡淡一笑,可这笑容转瞬即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似乎让他自己都厌恶了,于是他拿起剪子,重新修剪那个小盆景,刀口与坚硬枝干磨出脆响,传入耳中,终带来一丝快意。
第二天起,潘公馆门口的保卫就多了许多,有几个据说就是那佟爷的手下,法租界的巡捕则时不时会在公馆外头转悠,哪怕盛棠带着云氏遛个弯儿去附近的德明饭店喝下午茶,可能不经意间,就有个巡捕从某个拐角走过来,一面含笑着打招呼,一面有意无意地跟在后头。
璟琛早有心理准备,倒也没什么,唯独与蕙兰单独接触的机会少了,但在璟宁的钢琴课上,两个人总还是有机会照个面。活泼顽皮的璟暄和璟宁则大受约束,每天除了学校便是呆在家里,提出抗议却反被责备,连宠爱他们的云氏都不站在他们那一边。
璟暄私下极是不满:“也不过就是上海闹点事,这边风平浪静的,值得这样小题大做?”
盛棠对于家中加紧防卫一事,给出的理由只是说时局动荡、小心为上,这个理由,是大家都不得不认的。而恰恰在几天前,上海一家工厂的日本大班打死了一个工人,惹了众怒,学生和工人开始闹事,上海租界的巡捕抓了好些人,汉口这边闻风,气氛也有些紧张。
潘家是行商,从乾隆年间起,就一边应付官府,一边和洋人打交道,一口通商时期是赚得盆足钵满,可自《南京条约》一签定,中国开始五口通商,广州这个大商埠就从此开始走下坡路,十三行商人在官府与洋商的狭缝间艰难求生,咸丰七年,英法战舰炮轰广州,将海皮的十三行商馆烧得一干二净,潘家人不得不白手重来。商人对时局的变化总是敏感的,更何况历经动乱跌宕的潘家人?因而璟暄和璟宁虽年少,却并不是浑然不晓事,璟暄也无非是抱怨两句而已。
〔三〕
星期日,南洋烟厂外的空地上,早早就热闹了起来。草莽艺人支起了台子,卖小吃的小贩做起了生意,风日晴好,柳花扑面,空气中漂浮湿润的暖香,那是江城特有的香气,充满草木生发的蓬勃生命力,混杂着葱油饼、面窝等各式小吃冒出的香味,满当当地市井人情。
这一切都让璟宁快乐,而有一个人却好像并没有她那样的好心情。
“挑完了没有?”男孩站在璟宁身后,局促地左瞧右瞧。
璟宁半蹲着,在一个小贩的竹篓中挑着一些小玩意:木葫芦、木梳子、红线坠儿、花布钱包,挑好了,就放在膝上搭着的花布手帕里,白皙的额头微微冒出了汗,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被阳光染成了霞色,她说:“马上,马上。”
孟子昭极不耐烦:“烦人。”
璟宁慧黠一笑:“饭还嫩着,就多煮一会儿,煮老了就好了!”
她放肆地嘲笑他的口音,孟子昭很生气,却只是冷笑,忽然伸手就要弹她的鼻梁,璟宁一张口:“我咬!”
他慌忙把手挪开,璟宁哈哈大笑,继续在竹篓中翻选着。
孟子昭略上前一步:“哼,你今天算计了我,我可是记着账的。”
璟宁没吭声,她的头发不似往日在学校编成紧紧的发辫缠在脑后,而是披散着,用一根缎带系在额间发线之上,浓密柔顺,发尾微微卷曲,在阳光下茸茸地闪着光。他终还是飞快地伸手在她额上敲了敲,很轻,她也没反应,他便又敲,璟宁抓起一把木雕小玩意儿塞进他手里:“谢谢你,这些送给你,再等等我好不好?听话。”
他说得没错,她确实算计了他。
她应了他母亲的约去他家玩,恰好借此摆脱父母兄长的约束,宛如脱了笼的小鸟,连带着这平日在学校里的小对头,在她看来也顺眼了许多。
孟公馆是在循礼门附近的一个两层小洋楼,房子半新不旧,是汉口再普通不过的那种小洋房,可璟宁进了大门,刚走了几步,便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之处。房子是很普通,可是花园却与另一家的花园紧密相连,连外墙都不曾有一个,花园中有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也有戏台、阁楼和长廊,往北看去,更有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中置有精致的假山绿植,郁郁葱葱,宛如一个小岛,单看这个花园,若说富丽的程度,比潘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另一户人家,以前璟宁曾经坐车路过,父亲告诉过她,那是汉口鼎鼎大名的“刘园”,汉口的地王就住在那里,那位刘老板,当年在黎元洪面前说了这么一句:“都督创建了民国,我创建了汉口。”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物,汉口一大半的地皮都曾是他的。那么,孟家的花园为何会和他的花园连在一起呢?
璟宁讶异极了。
进了洋楼,屋子里的陈设简朴却不失雅致,孟太太先笑着迎上来,璟宁向她行礼问好,孟子昭慢吞吞走过来,见了璟宁,也不过冷淡地说了句:“嗯,来了啊?”
孟太太瞪了他一眼:“又装模作样?要我揭你的底吗?”子昭咳了咳,极勉强地走到母亲身旁,孟太太又道:“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快跟潘小姐问个好。”
孟子昭似乎拿母亲很没有办法,抿了抿嘴,只好重新道:“你好,潘璟宁,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这才乖嘛!”孟太太笑道。
孟子昭俊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妈妈,瞻瞻刚才找你呢。”
“兰儿呢?不是有兰儿哄着他吗?”
“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瞻瞻刚才要从床上爬下来。”
“你不早说!”
孟太太急急地便往楼上去了,不忘叮嘱儿子好生招待潘小姐。
“坐吧。”孟子昭故作老成地指了指沙发。
璟宁也不客气,坐下问道:“你家的花园怎么跟刘园是合一块儿的啊?”
孟子昭把果盘推到她面前:“刘爷爷这两年炒地皮欠了债,花园和这房子是他去年抵给我家的。我弟弟这段时间爱咳嗽,江边的房子太潮了,所以才搬了过来。”
璟宁抬脸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倒不知如何接话,便又问道:“琪琪和程远呢,不是说也要来吗?”
孟子昭把一只手懒懒放在沙发扶手上,似笑非笑看着她:“她们为什么不来,你去问她们呗,反正人家没来,你倒来了,还来得这么早。”
璟宁不跟他一般见识,她此时也有自己的打算,不再理他,端详起墙上一幅画框中的照片。照片中,一个干瘦的穿官服的老头旁,站着一排穿洋服、却拖着辫子的人。璟宁正打量着,孟太太抱着瞻瞻下楼来,笑道:“中间那个是李鸿章李中堂,左边第四个是随着他搞洋务的盛宣怀盛大人……”
不待她说完,璟宁笑道:“伯母,那右边第六个,是不是就是子昭的祖父,鼎鼎有名的汉口船王孟老先生呢?”
孟太太笑道:“璟宁眼力真好!这么旧的照片了,你也看得出来。”
“子昭的眼睛和孟老先生很像,有精神,有气度,亮得很!”
这句奉承话在孟太太听来十分受用,单手搂着璟宁的肩膀,亲热地说:“真是个甜嘴儿的姑娘,我要再有你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她怀中的瞻瞻笑嘻嘻伸手抓了抓璟宁的衣袖,璟宁任由他攥着,摸了摸他的小脸,笑着说:“伯母,我要有个瞻瞻这样可爱的弟弟就好了。”
“好啊好啊,你要是当我的干女儿,瞻瞻就是你的弟弟了。”
孟子昭大声咳嗽了几下,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孟太太含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璟宁一眼,璟宁觉察到什么,小脸蛋不禁发热,心念一动,笑道:“伯母,你们的花园好漂亮,我能去看看吗?”
孟太太便叫孟子昭陪她去,又吩咐下人把点心水果都端过去,她自己却不凑上来了,微笑着目送两个孩子往花园走去。管家陈伯一直候在一旁,见状笑道:“太太,现在打这主意有些早了吧?都还是小不点呢。”
孟太太给瞻瞻理着衣领,微笑道:“潘家是汉口如日中天的大买办,我们孟家又是吃航运饭的,两家要真成了一家,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陈伯啊,你可不知道,越是小不点才越好打主意,我看这两个孩子处得不错。只要孩子们高兴,大人也就跟着高兴,这广东人嘛,说是不好打交道,其实也好打交道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