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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无题

〔一〕

他的母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仆人们是势利的,多年来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离多,早被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对那停尸床上的女子虽然怜悯,但亦有一丝轻蔑。

其实那个时候父亲应该也悲恸过。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夜里,他看到盛棠在母亲最爱的花园中,扶着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样?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遗落的时光永不会再倒回。

广州的夏天是闷热潮湿的,遗体需要马上装殓,人们捂着嘴不敢上前,他才五岁,眼泪汪汪站在一旁,缓缓上前,从衣兜里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脸上轻轻擦拭。

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他们只是在围观。

但他们惊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窝中渗透出一种姜黄色的液体,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迹象。可这个平时很沉默胆怯的小男孩,却用手帕将这些液体轻轻擦去,擦得一丝不苟,就好像擦干净了,他的妈妈就会活回来一样。

他等着,等着,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男孩回转头,慢慢向仆人们跪下,说:“求求你们,帮帮我吧,求求你们!”

家中的总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赶回来,正巧遇到这一幕,在同样的震惊过后,他快步跑过去将小主人抱了起来,让他倚着自己,抚着他小小的、颤抖的背脊柔声安慰:“少爷乖,少爷别难过,何叔叔回来了,何叔叔回来了,你爹也快回来了!乖啊,别哭啊!”

直到那时他方大声号啕起来,声音极度嘶哑,就似已经哭泣过无数个日夜一般,可口中却依旧说的是:“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而记忆的回声,却依旧震得他头痛欲裂,于是他决然地将之打断。

璟琛叫来服侍璟宁的丫头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东西收好,带她回屋睡觉。”

璟宁见他背身离去,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声吼道:“讨厌,我讨厌你!”

他的步子倒是顿了一顿,然后突然转身走回来,璟宁瞪着他,明明已经被他的神情吓住了,却还是固执地做出死守残垒的模样。璟琛走到近前,直视着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潘璟宁,你要再这么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学校不要紧,让何叔叔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在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跟我再没关系。”

“我做错什么了?我怎么任性了?你从来都不骂我的,我讨厌你!讨厌你!”

他看着她涕泪滂沱的小脸,神情淡漠:“随你便吧。”转身上楼,再不犹豫,璟宁放声大哭。

云升在偏厅听到他们的吵闹,跟了上来,璟琛一向尊重他,见他默默在身后跟着,便回转身来看着他,只是脸色略显阴沉。

云升琢磨了下措辞,柔声劝慰:“小姐是任性调皮了些,但平日里她跟您是最亲的,您又素来疼爱她,从没有这么发过火,她小姑娘家,大少爷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嘛。”

璟琛黯然一笑:“你觉得我在使性子?父母如今不在家,二弟也在舅舅那里,正是因为我平日和这妹妹最亲,我才能趁现在使一下性子。”

云升微微一怔,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凄苦,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璟琛倒似轻松了些,笑了笑:“放心,明天我会好好哄一哄她的。”

云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温言道:“大少爷……慢慢就好了,只要按照您所想的去做。”

璟琛的目光安静如秋水,轻声道:“云大哥……平日里你没少帮我的忙,我虽愚笨,但因有你的襄助,少走了不少弯路。总而言之,谢谢你。”

云升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大少爷,在潘家的三个孩子里,论聪明智慧,并不是最出挑的一个,加之自幼丧母,虽是嫡长子,毕竟没了亲娘照拂,总归比另外那两个孩子少了依傍。如今他对自己如此看重,论情理肯定也有分拉拢的意味,但细想起来又何尝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念及这里,便温然一笑:“大少爷的心意,云升自然是明白的。以后有什么要支使的只管吩咐,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璟琛点了点头。

潘璟暄回到家已是深夜,沿着台阶上了二楼,见长兄的卧室房门微开一线,透出灯光。他悄声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璟琛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脸朝着门,头微微垂下,似在打盹儿,但听到脚步声便立时抬起了头,璟暄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自己,心中过意不去,讷讷地叫了一声:“大哥。”

璟琛并无责备他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纸袋子:“里面是什么?”

“给小栗子买的炒栗子。”璟暄说着不由一笑,见大哥眼中亦露出了笑意,暗暗松了口气,把纸袋往桌上一放,拉出张椅子随意坐下。

“父母不在家,你们俩都不把我当回事,所有的嘱咐全抛在脑后。一个不上学,一个从学校早退,还这么晚回家。”

“大哥别生气,以后我不会了。”

璟琛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你自然不会了,爹过两天就回来了,我治不了你,他能治你。”

璟暄一声哀叹。

璟琛挥挥手:“快去睡吧,我没心思跟你说话,炒栗子你自己吃,凉都凉了,即便热了也不好吃,宁宁那么挑嘴。”

璟暄却不起身,把头仰在靠背上,轻声说:“大哥,知不知道我今天开了个大眼界。舅舅带我去洋行,正好碰到盛昌洋行以前的董事维斯顿先生。”

“盛昌?”璟琛露出不解之色。

“没听过?”

“听到是听过,只不过不太熟。”

“你对生意不感兴趣,自然不熟了。中国人和洋人做珠宝生意,多半就是通过这家洋行。”

璟琛讶异道:“他来咱们普惠,莫非……”

璟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等爹回来你就知道了,以后普惠多了一个进项了,哈哈。”打开纸袋,拿出个栗子剥来吃了,赞道,“甜,真甜!”说着把一双眼睛四处看。

“别看了,茶是凉的。”璟琛说。

“口干。喝凉的也行。”璟燊伸手拿茶壶。

“等一会儿。”璟琛站起,出去叫下人烧水热茶,回过来坐下说,“小栗子今天不舒服,你要再出点状况,我的麻烦就大了。”

“别信她,装的,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她还活蹦乱跳,这丫头就是不想上学。”

“别的管不了你们,饮食上的事我总能说得了话吧?”

璟暄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剥了好几个栗子,却不吃,都堆到大哥那边去,不一会儿,云升亲自送了一壶热水上来,见兄弟俩促膝谈心,只笑着说了一句:“两位少爷早点休息。”放下水便走了。

璟琛从书桌里找出茶叶罐子,取出两个茶杯,璟暄一面剥栗子一面说:“那美国人今天拿了好些珠宝的样品过来,有好些都是古董,中西的都有,据说有的还是清廷皇室的珍品。”

“嗯。”璟琛往杯里撒着茶叶。

“他们从前清就一直跟中国人做生意,以前也在广州,和郑家也是旧交,如今郑家早就败落了,这盛昌却又来和我们套近乎。”

璟琛淡然一笑:“风水轮流转,生意场上更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维斯顿先生今天还讲了一个轶事,说那郑庭官……”

滚烫的水汽腾地冒起,璟琛的手指被烫得一缩,他甩了甩手指,侧身拿起一张干净帕子隔着壶柄,缓缓将热水倒入杯中。

璟暄在茶烟中满足地半闭着眼睛:“全天下就大哥屋里的茶是最香的。”

“这话不对。潘家主业为茶,我也不过是沾自家的光而已。你屋里的茶和我的不一样?”

“不一样,我觉得不一样。”璟暄陶醉地浅啜一口。

“继续说,那美国人讲了什么有趣的轶事?”

璟暄续道:“维斯顿先生说,当年有个英国大班缺银钱周转,从郑家的永和行借了不少钱,结果有一年不景气,英国大班破产了,到最后总共欠了永和行七万两银子,根本还不了债,困在广州回不了家,潦倒不已。后来郑庭官知道了,把那英国人叫了过去,说:你五年前与我做生意的时候,是个勤恳老实的生意人,如今也只是不走运而已。银钱之事,本不算什么大事,我相信你,回家去吧。’然后当着那人的面,把借据撕了个粉碎。七万两银子啊,一艘船装满了货,也不过值十万两而已。这事儿在洋商中传了二十多年!”

璟琛摩挲着适才被烫得发疼的手指,感慨道:“郑家豪富至此,可惜大厦倾颓,片瓦不存,如今也就只几个洋人能记得他们的一丝半点。”

夜风拂动窗帘,暖暖的灯光在桌面摇曳,时而热情,时而冷静。兄弟俩喝着茶聊着天,不知不觉把一袋栗子都吃完了。

次日清晨,璟暄倒是自觉,吃过早饭便赶紧上学去,璟宁却把房门关着,谁也不让进,璟琛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儿,皱眉走开。

〔二〕

茂密的梧桐树下,两个老人在下棋,攻守斗杀间,却有一番安详宁静,俊秀的少年坐在台阶上,身旁放着一摞书,一只腿微曲,手臂闲适地搭在上头。

蕙兰走近时,璟琛兀自安安静静看着老人下棋,一双眼睛被阳光映射得清澈如水。

“你来了……”蕙兰含情脉脉地低语一声,一缕红晕袭上白嫩的脸颊。

璟琛看过来,露出灿烂笑容。

他们穿过深深的里弄,在堆砌的杂物之间行走,他走在前头,不时帮她把伸出的衣架拂开。蕙兰低着头,一颗心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跳动。

行至敞亮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前的篱笆缠绕着爬山虎,青石缸中存着雨水,几个陶瓷小花盆放在洗衣台上,种着桃色的凤仙花。

“这样过来,也不怕你家里人知道。”蕙兰一面从手提袋里掏钥匙,一面略带着嗔怪地说。

“我来还你书,顺便把我妹妹的学费交给你,他们能说什么?隔了一条江,谁能跟我这么远?”

“你怎么晓得我会这时候回来?”

“猜的,今天昙华林这里有讲经课,我猜你肯定会去。”璟琛微笑道,目光落到她手中的一本圣经上,眉毛一扬,得意地道,“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蕙兰斜睨他一眼,将门锁打开,正要推门,璟琛的手却先前一步伸了过去将门一推,顺带连着她也一并推了进去。

屋里暗,她有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门轻轻一响关上,整个人便被他拥住,他的手如蛇一般蜿蜒而上,解开她的衣襟。

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明暗交替的光影中,他的脸庞向她慢慢逼近,她闻到如雨后树林一般的清香,眼前一双眼睛如此明亮,眼睛的主人则像在西方神话中读到的精灵,她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他颔首亲吻在她唇上。

她性子寡淡,未曾料到竟会遭遇这番镜**月的浪漫,缠绵辗转,那般天真未泯,却又尽见机心。他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深重,火热的体温烘烤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迷恋身边这个少年,迷恋他内在的冷峻,克制的粗野,迷恋他的一切。

光线像一绺绺丝绒穗子,在昏暗的角落轻轻地刷扫。她轻轻抚摸他乌黑浓密的发,轻声问:

“小琛,你睡着了?”

“没有。”他抬起身子,手臂伸过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蕙兰爱怜地问。

“真想永远这样……”

“傻孩子。”

“你总说我是孩子,”他修长的眉毛蹙了蹙,深黑的眼眸闪闪发光,“也不过比我大个三岁而已,哼,我……”他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咕哝了几句。

她不由红了脸,过了许久,轻声说:“慢慢来吧。家业和学业是最要紧的,我们来日方长啊。”她忽然有一点伤感,“其实我只希望你能好,只要你好,不论我们在不在一起,我都会快乐。”

他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你是潘家的大少爷,你父亲包括你的家族,都对你寄予了众望。我真怕耽误你。”

璟琛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过了许久,带着肯定的语气道:“其实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说来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里人都不太一样,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聪敏机警,处事的大方与周到,远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这两年,都是我父亲和继母紧赶慢赶地催着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篓子,惹了多少笑话,但凡有个正常心智的人,眼见着这般景象,早就羞惭万分了,更何况我?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只爱看书,做点让自己觉得自在的事儿,一想着要跟别人说话,有时候还会犯怵。蕙兰,我和你其实一样,有个当老师的志向,一辈子和学问打交道,教书育人,难道就不算一种出息吗?”

蕙兰没有说话。

璟琛微微侧过头:“怎么,你不同意?到这时候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将他拉入怀中,嘴角带着笑,“你想和我厮守,我怎么会不明白?”

他又叹了口气。

“哎呀呀,不许你叹气!”蕙兰揉了揉他光洁的额头。

璟琛淡淡一笑:“其实他们早就对我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过也好……二弟比我更有能力担起家业。”

睡了一小会儿,他们梳洗了一番,出外找了一家精致小馆吃午饭。璟琛年纪虽轻,言行举止却沉稳谦和,是世家公子的风度,蕙兰低头搅着咖啡,嘴角一直带着笑,璟琛戳戳她额头:“想什么这么高兴?”

她抬起头,戏谑笑道:“潘大少,听说当年广州城第一辆汽车和第一栋有升降梯的房子,都是你们潘家的,是也不是?”

璟琛给她加了点红茶,眉目平和,云淡风轻地道:“珠江边那么多富甲巨商,潘家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蕙兰哧地一笑。

璟琛解释道:“那时候人出门还是坐轿多,买了那辆汽车,只图了个虚名,一年多后就卖给了一个洋人,我家人并没有真正坐过几次。至于那有升降机的房子……”他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忧伤的神情,“那房子是消夏时住的,建在山里,从门厅到大屋要走许多石阶,我母亲缠过足,行走不便,父亲心疼她,便在那里装了那个升降机。”

蕙兰知道他母亲早已过世,后悔提起这个话头。璟琛却很平静:“我父母当年很恩爱,可惜天命难违,缘分不由

人。不过母亲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我们一家现在如此和睦幸福,应该也会欣慰。”

蕙兰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定的。”

璟琛回到汉口,到常去的那家文具店与云升会合,刚迈进店门,那两个年轻学生竟也在里面,向他行礼道:“潘少爷。”

云升忙介绍道:“这就是林秀才的两位小友。”

璟琛露出笑容,拱手一礼:“小弟见过两位学长。”

两个学生亦赶紧回礼,貌极恭谦:“多谢潘先生仁义相助。”

他们的年纪比璟琛还稍大个一两岁,淡定自持,谈吐不卑不亢,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叫李南珈,一个叫于素怀,均家境贫寒,时常在校园与当铺间跑动,所幸学业甚优,考上了奖学金。

璟琛很为他们高兴,叫云升备车,要邀请他们去茶楼品茶细聊。

李南珈话不多,听璟琛说去喝茶,笑着摇了摇头,于素怀婉拒道:“潘先生,我们此次来,只是为了表达我们对您真诚的谢意。您仁义襄助我们求学,我们便更应珍惜每一寸光阴,也不能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两个信封,郑重交予璟琛手中:“这里面是我和南珈亲手写下的借据,我们会尽力将您借给我们的钱尽早归还,也请潘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精进学业,不负您的一片心意。”

李南珈插口道:“潘先生,我们是用您送的钢笔写的借据。”

璟琛心生钦敬,不再客套,微笑道:“那我祝两位学长学业有成,闲时寄封书信给小弟,潘某能结交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莫大的荣幸。”

于李二人告辞,璟琛站在文具店的门口目送,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如流的人群,方缓缓转身。

云升脸上似笑非笑,璟琛问:“怎么了?”

“您回家就知道了。”

“宁宁?”

“还会有谁呢?”

回到家,小君愁眉苦脸迎上来:“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还在闹别扭?”璟琛眉头一皱。

“一上午都没从屋子里出来,什么东西也没吃。”

璟琛板着脸上楼,小君跟着他上去,敲了敲璟宁的屋门,一开始里头没声儿,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带着哭腔的回应:“走开,别烦我!”

“出来!”璟琛道。

里面本来有细细的哽咽声,听他一出声,立刻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璟琛接着道:“你跟小君闹别扭算什么?出来,有什么就跟我说。”

里面依旧没有声音。

“我有钥匙。”

璟宁仍然不出声。

“开门了啊,你自己看着办。”璟琛转头对小君道,“去书房,装信纸的书橱第三格,一个银盒子里有钥匙。”

“是!”

璟宁忽然大声道:“不许进来!不要你进来!”

璟琛背着手,嘴角露出笑,过了一会儿,接过小君递过来的钥匙,把门打开,轻轻一推。

璟宁本站在床边,呀的一声惊跳到床上,钻进了被子里,连头带脸蒙住。璟琛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

“别装了。”他笑着伸手,要把她扯起来,突然怔怔愣住。

小女孩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色青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大惊,摸了摸她颤抖的肩膀:“宁宁,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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