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我家那年,我们正住在汉口俄租界的两仪街。一溜很长很宽的楼梯,迎面一面大镜子,他笔直向镜子里走,砰的一下把鼻子撞红了。他每月工钱三块大洋,每天洗地板、烧饭、跑街,打些小杂。我不喜欢他。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看到弟弟汉仲,小眼睛就笑开了。他老说我欺负弟弟。他和麻子奶妈闹权力斗争。少爷哭了,他可以哄得服服帖帖的,麻子奶妈只好让他接过手。他把少爷的头按在肩上,轻轻拍着:“哦,哦,俺少——少——爷好,俺少——爷乖,俺——少——少爷长——大了,当——当总司令。”再唱几句“王大娘补缸”“小毛驴”之类的小调,唱一句,点一下少爷的小鼻子,少爷咯咯笑。他唱小调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少爷饿了,烦躁起来了,麻子奶妈从他怀里一把抢过去,咕哝道:“有奶就是娘。”
我和汉仲上汉口市立六小,一起坐黄包车上学。冬天,弟弟戴着咖啡色厚绒帽,临出门,张德三一定要看看他帽子的耳搭系好了没有,无论如何,他得再系一遍,牢牢贴在弟弟
脸庞上。张德三每天中午送饭到学校,提着一叠蓝色搪瓷饭盒,包着棉套子。大雪纷飞。他走过日租界,走过德租界的六码头、五码头,走到四码头的市立六小。他坐在门房等,和老工友聊天,不用说,聊的全是他少爷的事。下课铃响了。他立刻去饭厅摆好碗筷,看见我和弟弟跑来了,两眼望着弟弟笑成一条缝,把饭盒从棉套子里拿出来,先把弟弟喜欢吃的京酱肉丝呀、粉蒸肉呀,摆在他面前,说一声吃吧,才把我那一份菜放在我面前。我要尝尝弟弟的菜,他瞪着眼一手挡着我:“你——你又欺负他!”
六小举行演讲会,弟弟代表一年级演讲。张德三比父亲、母亲还得意,逢人就说:俺少爷小小年纪,就像大帅一样上台讲话。寒风一阵阵吹,他站在礼堂窗外听。弟弟穿着藏青丝绵袍,看看窗外的张德三,才走上台。张德三的嘴张成了个O字。
“从前,有个孔融,他四岁的时候,嗯——嗯——打破了缸,打破了缸,嗯——打破了缸,嗯——嗯——。”弟弟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一边用他崭新的丝绵袍袖口擦眼泪,一边说,“忘记了。”
张德三冲进礼堂,冲上台,把弟弟一把抱下台,一面狠狠瞪了校长一眼,一面咕哝:“这么一个小——小——不点儿,要他上——上台演讲。”他牵着弟弟的手走出小礼堂,“走,咱们回家,俺——俺——给你讲武——松打——打虎。”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我才又见张德三。我在重庆沙坪坝的国立中央大学。汉仲高中毕业后,抗战末期已参加空军。母亲已将张德三介绍给三斗坪的花纱行老板家打杂,胜利后花纱行搬回宜昌。母亲已先
行回武汉,我从重庆坐木船过万县,接了华桐经宜昌坐轮船回武汉。
我们在宜昌找到张德三。
他一头白发,一把小山羊胡也白了,一手抱着花纱行老板的小儿子,一手摸着华桐的头,眼泪汪汪:“哦,高了,大——大了,跟少——少爷一个模样了。少爷当——当空军了。好,好!俺要回——回——来伺候少爷,走不了,老板不——不让走,要——要照顾这小子,我抱——抱他,老把他当——当少爷。”
“张德三,你回来了,弟弟给你盖大洋房。”我对他说。
“谢谢小姐。”他说那话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他抱着婴儿到码头送别。轮船渐行渐远,张德三在烟雾蒙蒙中逐渐消失了。
他没有回来,也没有再见到汉仲。
“从此我就流浪下去了”
又过了四十年,一九八六年,我和华桐从万县到宜昌,张德三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们坐汽车去三斗坪。那个永远湿漉漉的石板路小镇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河坝了。我们终于找到山那边小溪旁的文昌阁。当年的家只剩下颓垣断壁和那寂寞的石墩子。
华桐突然在一面断墙后笑了起来:“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姆妈看见墙角冒烟,走过来一看,我在这里抽烟!打了我一顿。”他说完哈哈大笑。
小华桐那年四岁。
我独立大江的河坝上,在那空荡荡的一片沙土上流连回想。当年我十四岁,就在那儿,母亲流着泪,看着我搭上小火轮去巴东。从那儿搭汽车去恩施,又坐滑竿翻山越岭,才到屯堡的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那年,我读初中二年级。
连连摆手的母亲孤立河坝上,在我泪水中越来越模糊了。
从此我就流浪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