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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址

——战争岁月

聂华苓 / 文

一九四〇年六月,日军占领宜昌。母亲带着华桐、华蓉从三斗坪逃到万县,还有我们叫家家的母亲的后母。弟弟汉仲在重庆黄角桠读完初中,一九四二年,也进了国立十二中。一九四三年我和汉仲到万县去看母亲和弟妹,大哥也一同去了。他正读重庆大学。母亲他们住在乡下农家。我已经四年没见母亲了。远远看见母亲带着小弟妹在田埂上走来,我只叫了声姆妈,就说不出话了。

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流水长啊。母亲泪眼盯着我和汉仲。我睡不着,吃不下,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呀。母亲望着我说:“嗯,变了,嗯。”然后笑了一下,“家家炖了一锅红烧肉,先用糖炒了,才加酱油、葱、姜、酒红烧,烧得通红通红,就是你要吃的那种红烧肉。”那一笑,是笑我当年挑五拣六,红烧肉一定要烧得通红。否则,我不吃。

“只要有饭吃,就好。”我说。

“我好久没吃肉了。”汉仲带笑说。

战争、逃亡,昔日的恩怨也在战火中摧毁了,大哥好像也和我们一同回“家”了。昏暗的桐油灯中,当年满堂红的盛景也模糊了。现在,在夕阳空旷的谷场上,我们谈着战争,谈着家乡的祖父,谈着各自的经历。

“那样的一个家也不见了”

一九八六年,我和弟弟华桐一同从美国回乡。从重庆坐船沿江而下,寻找当年流落各地的家。他从没见过父亲,是我最小的弟弟。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他只有两岁。我们的记忆,有的交错,有的重叠。

船到万县,我们寻找高升堂的家。一栋古老房子,天井很大,房东万老板租给母亲侧面两间房,很高的门槛。我

那时正在四川长寿的国立十二中,暑假回家。母亲靠典当过日子,我回家吃了两天鱼肉,又只有白菜、豆腐吃了。小华桐坐在门墩上,哭着要吃肉。母亲哭笑不得:“好!给你讨个屠户姑娘做媳妇!天天吃肉!”华桐哭得更伤心了:“我不要屠户姑娘做媳妇!”

现在,我对华桐讲起那件事,他仰头哈哈大笑说:“不记得了。”

那时战争吃紧,一伙一伙被拉夫的壮丁在街上走过,神色颓丧。有些民家成了临时兵营。有伙壮丁住进我们那天井。整天在天井里操练,早晚军号,没有一刻安宁。一天晚上,我家房门突然给撞开了,一个人影冲进房来。我吓得大叫。昏黄的灯光中,一个瘦小的人影不断地摇手。我仍然歇斯底里大叫,一个军官冲进房来,抓住那壮丁大骂:“逃!你逃!要不要命!”他抓走逃兵。一会儿,天井里传来阵阵哀叫和鞭子啪——啪——的抽打声。

那样的一个家也不见了。

我和华桐又去寻找纯阳洞。山崖上的一栋小木屋,屋前一个小菜园。

纯阳洞山崖上的小屋,也不见了。

我和华桐一面寻找,一面谈着那小屋中母亲愁苦浮肿的脸。抗战末期,大弟汉仲瞒着母亲加入空军。他在四川入伍受训时,不得不写信求母亲允许。丈夫死于非命,不要荣华富贵,只求儿女安全,平凡就是福。但爱子心切,母亲不忍违拂儿子的心愿,只得咬牙同意了。

我和华桐继续乘船沿江而下,到了宜昌。

张德三的故事

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后还乡,我们姐弟俩住宜昌见到老仆张德三。多年往事,那时突现眼前:

人人都说张德三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听差,直系军阀吴佩孚的

军队,在一九二〇年直皖战争时拉差,在河南拉去张德三,后来张德三随军辗转到武汉。一九二五年,革命军围城,他正在守城的军阀刘玉春的部队里。革命军取得武汉,收编吴佩孚的残军。张德三说:“俺不干了。”一九二七年,他到我家当听差。

他修长瘦削,像根牙签,尖削的高鼻子,眯着两只小老鼠眼,下巴稀稀一撮小山羊胡,青竹布褂裤,扎着绑腿。他从不和人聊天,结巴说话太吃力。他也不喜欢听别人谈军阀蛮横残暴的事。“狗——狗——不——不——咬主,俺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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