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们的着装上看,夏天的味道,已经不淡了。刮进上江市的风,不管是直行,还是绕道儿走,湿度和暖度上的变化,已经很容易被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出来。这个季节,也是多发病的季节,走在大街小巷,或是步入某一个住宅区、某一幢办公大楼、某一家超市、某一座大酒店,你随时都能看见咳嗽的人、擤鼻涕的人、迷迷糊糊的人、打招呼不握手的人、死活不抽对方烟的人,听说上江市一些医院和药店里的板蓝根,这几天出现了脱销现象。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些从医院和药店里消失的板蓝根,都给促销空调的店家弄去了作为赠品,捆绑到了他们的空调上。只要你购买一台空调,店家就会赠送你十包,或是二十包三十包板蓝根。运气好的话,五十包六十包也能捞到手。搞得一些市民骂着骂着,就笑了起来,都说这件创意不凡的举动,等过了这个夏天,准能成为上江市美丽的传说。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今年的流感病毒,已经把许多人撂倒了,弄得大家整天没有精神气,昏昏沉沉,喝了迷魂汤似的。
这个周末,邹云按计划要回北京。爱人秦晓妍前天打来电话,说是要买车,得跟他商量商量。这件事让邹云很闹心。他觉得秦晓妍此时买车,不合时宜,过于招风。万一多事的人,把秦晓妍的车与自己官职扯在一起嚼舌根,没边没影的话,就会咕噜噜冒出来。乌七八糟的说法,一旦传到部领导耳朵里,负作用可就大了。会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就是邹云在上江活得很滋润,很潇洒嘛。说给老婆弄辆车,就弄了一辆。可是现在,邹云没法硬着头皮回北京了。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的老伴儿被查出了乳腺癌,住进了医院。邹云要去探望。
邹云给秦晓妍打了电话,说清了不能回去的理由,顺便也讲了一下自己在她买车这件事上的不同看法。秦晓妍老大不高兴,反驳道,我拿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招谁惹谁了?噢,照这么说,今后你官当的越大,我就越应该穷酸呗?什么事嘛?这你要是当上主席总理什么的,我还得回炉了呢!算了,你不回来,就不回吧。你当你的官,我买我的车。都是有理想的人,那就谁也别妨碍谁的事了,拜拜!
邹云摇摇头,但他并不埋怨秦晓妍,人家说的没错,人家拿自己的私房钱买车,干嘛非要看你的脸色行事?干嘛非要顾及你的生存环境?两口子怎么了,人性里的某些东西,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互展,更不能共享,因为那些东西是融于基因中的隐私,随其生,与其亡,不可能离体,不可能被另一个生命,以任何形式分享!这跟挑别人的毛病——天性;护自己的短——本性的道理,没啥两样。撂下秦晓妍的电话,邹云坐进沙发,无可奈何地看着窗外。
大约半小时后,邹云拿着一束鲜花来到了医院。自从来到上江,邹云对医院这个特殊的社会场所,感觉越来越复杂,认识也比从前深刻了。他感觉医,院这个地方,不仅是肉体伤者的落锚地,也是精神受难者的驿站。难怪李汉一能住下去。在医院里,政治、经济、商业、情感、颓废、绝望,以及各种交易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从不同患者身上散发出来。医院是这个年代里,最容易让人找到人生幸福和心灵磨难的地方!
邹云来探视贾地亮老伴儿,其实也是借一张病床跟贾地亮亲近亲近。邹云如此把就要退休的副处级干部放在心上,倒也不是在拿贾地亮的名声作秀,这里面有着不被人知的缘由。在邹云来上江前,苏南曾把贾地亮作为重点人物交待给了邹云,说贾地亮诚实可靠,善解人意,又有工作经验。让邹云在遇到难事的时候,多找他请教。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邹云之所以没有去打扰贾地亮,自然是有考虑。邹云认为,像贾地亮这样资深而且又有人缘的人,你不能轻易使用。在关键时刻,有那么一次就可以了。
邹云原以为贾地亮老伴儿乐观的人生态度,这回有可能被乳腺癌统统收走,变成一个丧失生活信心的人。谁知这个女人,除了体重减轻了一些外,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比从前少,根本就没拿身上的病,当痛苦去呻吟。还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不得病,就不是地球人了。临了还拿邹云逗笑话,说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去我家里吃一顿鲅鱼馅饺子,你就不会明白什么是五星级的人生幸福,笑得邹云露出了满嘴白牙。
如果一个人天性乐观,那么她眼中的死亡,也会是五彩缤纷的!走出医院时,邹云这样想。
今天是星期日,明园小区里出奇的安静。邹云一觉睡到中午。他来到窗前,挑开窗帘,一片阳光哗地冲进屋来。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顺势抻了一个懒腰。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明园过夜,感觉良好。昨晚在招待所,邹云上网和龚琨聊了一个多钟头,有去她那儿过夜的意思。可后来这个念头,并没有把他的兴奋劲挑逗起来。到了十点多钟,他才从网上下来。打开电视,刚看了几眼,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住所,而且过去住一夜的欲望,一蹿老高。于是他就打的来到了明园。
邹云冲了一个温水澡,吃了一碗方便面,之后来到办公室。邹云打开电脑,找出写了半截的《企业形象载体透视》从头看起来。这篇论文,是他来到上江两个月时开笔的。到了三点多钟,党办秘书小姜,来到邹云办公室。邹书记,你今天也加班啊?小姜笑着问。
这么说,你今天也没休息?邹云看着他问。
小姜道,我,小高还有王科长,加班赶邹书记你上星期三布置的那个对外交流汇报材料呢。昨天我们也都来了。
邹云想起了布置这件事时的情形。这个材料是部里要的,下星期四就得送到北京。辛苦你们了。邹云说,活干的怎么样,还顺手吧?
小姜道,基本上完了,正顺呢。邹书记,我现在去给你拿一份来。
邹云摆了一下手,不用了,我跟你过去看看。党办秘书科的门大开着,邹云来到门口,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气,放在墙角的柜式空调机正在工作。邹云的目光往屋里一送,看见小高和王科长,一个在机子上,一个忙于案头,全都背对着屋门。
小姜刚要开口,不料王科长先出了声,傻小子,邹书记没在办公室吧?还说你耳朵灵呢,灵个屁。邹书记回北京了,你小子,老老实实干活吧。干好了,邹书记兴许能让你当他的贴身秘书。说到这,王科长也没回过头来。
邹云看着小姜,小姜的脸,腾一下红了。邹云至今还没配跟班秘书,这对党办的秘书们来说,个个心里都有盼头。哪个不想从谁都侍候的公用秘书堆里钻出来,贴到势头见好的邹书记身上呢?邹书记就是从秘书堆里走出来的人。当秘书,就要当到邹秘书那个份上。对于这一点,党委办公室里想进步的秘书,尤其是像小姜和小高这样的年轻秘书,心里都格外有数。因而说,平时在能使上劲的工作上,他们全都暗中发力,争取先开花,快结果,早一天被邹书记采摘。秘书们的这种心态,邹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近来他在使用秘书这件事上,也动了一些心,对重点对象,还留意观察过。像邹云这样的领导,到了应该配备跟班秘书的时候,你要是还迟迟不动作,身边的秘书们,难免会嘀咕你不给他们机遇。而外人则会认为,你回避秘书,十有八九是因为个人隐私多,要么就是常有幕后交易,身边跟个秘书不方便。总之是觉得你不正常,没问题也有问题。这是邹云在当秘书时候悟出来的,所以说邹云能把握住配备秘书的最佳时机。
小姜带着怨气,冲着王科长的后背,大声说,邹书记来啦!
转一圈回来,就***了你,我说行呀,你小子!说着,王科长才把屁股下的椅子转动,脸露在了邹云的视野里。
邹云满脸微笑,而王科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尴尬里透出惊慌。
邹书记
。王科长起身就往门口走。
我说你俩,别闹了行不行?就这点活了,赶紧干,干完拉倒!目光还在电脑屏幕上晃动的小高说。
嘿嘿,邹书记,我还以为您回家了呢。王科长握住邹云的手说。
看出来了,你是真投入了。邹云道。
听到邹云的声音,小高的屁股像是坐到了弹簧上,蹭一下窜起来。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晃得一条眼镜腿,从耳根掉到了嘴边,样子很滑稽。
王科长拿来一份打印的汇报材料,虔诚地说,邹书记,这是最新一稿,您现在有空看吗?
邹云接过来,扫了一眼说,我就不看了。几位都是局里的笔杆子,高手,还能出次品?等星期一上班,叫你们刘主任看看就行了。再说这个汇报材料的初稿,前几天你们刘主任拿给我看过,用摄影人士的话说,就是底片清晰度好,放多大都没有问题。
小姜挠着头说,邹书记,你真幽默。
是不是该放松一下了,我说同志们。邹云说,哎王科长,好像你们几个都会打桥牌,咱们打会儿桥牌怎么样?
王科长听了这话,脸色才有所好转,紧忙说,邹书记,我们早就听说你的桥牌打的没治了。今天我们几个跟您学学。
小高已经把扑克牌找来了,他在用眼睛问王科长,下一步该怎么办?
邹云看了一眼小高手里扑克说,去我办公室吧,我那里有新牌。
小高和小姜,跟着邹云先出了屋。王科长穿上衬衣,拿起桌上的半盒红河,刚要往口袋里揣,想想又放到了桌子上。操,邹书记不抽烟。王科长自言自语。
桥牌打到近五点钟时,范久鸣的声音,从邹云的手机里冒出来。
忙什么呐邹书记?
你好范书记。邹云没起身,示意坐在他上手的王科长出牌。
范久鸣问,我说你没回北京吧邹书记?
没有。
那好,晚上请你吃饭。
邹云看了看身边的三个人,提高了嗓音说,不行呀范书记,我正在开会呢。会议议程,包括晚饭。谢谢范书记,改日吧。
真没空?范久鸣问。
抱歉,范书记。该我发言了。
几位秘书,脸上都憋着笑。挂断电话,邹云问,是该我出牌了吧?
小姜差点没乐出声来。小高和王科长,互看了一眼,脸上升起了暖融融的快感。
邹云笑着打出一张牌。在这个休息日里,当着这几个秘书,邹云算是彻底把自己放松了。并且在桥牌上,还打出了一些久违的小资感觉。这种深埋在记忆里的感觉,让他对眼前的现实感到陌生。
王科长爱人打来电话,开始口气挺横,说你不回来做饭,还不回来吃饭呀!等听说他正跟邹书记一起打桥牌,口气立马温柔了,啊,那你就陪邹书记好好玩吧。
好好,一定,我一定请邹书记吃晚饭。王科长舌头一转向,就把爱人的话给篡改了。
他爱人也够机灵,追上话说,对对,你晚上要请邹书记吃饭,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要错过了,花多少钱,都别心疼,回头我给你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