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旺元这时正挣扎在生死线上。
古旺元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这么敞开嗓子放肆地哭过。他辨不清方向,找不着道路,看不见灯火,听不到人声,他不知该往哪边走,可又非走不可。不能总趴在这半身泡在水里的河滩上。
他怎么活下来了,怎么又到了河岸之上,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张念本那只抓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一个浪头把他打进了水里。他在水中翻滚,这水比那天的水更深,救曲木时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自己像大风中的一片树叶,像沸腾的水锅中一根草梢,随着水流旋转沉浮。他觉得马上就要淹死的一刹那,有件沉重的东西撞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东西,头竟抬出了水外,他狠吸几口气后,就紧紧抓住那东西,随着它飞快漂流。一阵阵的迷糊,在迷糊中也提醒自己别松手。迷迷糊糊地抱着那东西箭似地往下游飞奔。在什么地方又被撞了下,他翻了两个身,肚子下边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清醒过来时已趴在这块沙滩上,下半身还泡在水里。他用力量往上爬,想逃开那条仍在呼啸着的河。他爬上岸来,力气也使尽了。
知道自己没有死,由衷地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是他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句佛号,忘记许多年了,突然出现在他嘴里,他也没觉得奇怪。他更清醒一些后,意识到了危险,孤零,无助的处境,便咬牙站起来往背离河水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向四面大喊:“曲木、曲木!王队长、王队长!慰问团……”声音刚出口就被水声、雨声吞没。他无告地流出眼泪。随着就明白在这时哭也好,笑也好,既没人同情也不会受人嘲笑,他就大声地,放肆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走,摔倒了就势在地上爬。其实并没爬的必要,他把哭,爬,这类反常的行为当作一种发泄,似乎从这里能得到些安慰和解脱。
懵懵懂懂爬上一个山坡,靠在一棵大树下,头一挨到树身,两眼便无力地合上了。直到阳光刺到眼上,才把他撩醒。
他扶着树站起来,向四面眺望,目光所及只有山,石,树,水。别说人迹,连一声鸟叫,几缕虫鸣,都听不到,只听到水珠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嘀嗒声。
他从哪边爬过来的已经忘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总不能就呆在这里等死。他有点后悔从河岸爬了出来。同志也许会沿着河岸找他。肯定会找他!现在人家无法找到他了。找他的人绝不能逗留到现在。
天晴了,太阳有时露面,有时被云遮住。但可以判定出东西南北。西昌应在南边,他决定往南走。不论有路没路,总是走一步会靠近一点。沿着一条山谷往东走,希望走出一段会碰到往南拐弯的地方。走到头发现是条死路。折回来又想找个矮山头爬上去寻找出口,两条腿酸痛得难以登攀,肚子饿得阵阵痉挛。只得扶着身边一块巨石,一边气喘吁吁休息,一边向四周察看,想找到可吃的东西。除了泥水,石头,就是各种各样的草木。他想看有哪些野菜可以下肚,还没看清楚眼前的地面,就一阵恶心,头昏目眩。
难道真要死在这个地方么?千里迢迢,伤多少精神,费多少气力奔到这里就落这么个结果?不至于。自己太脆弱了,不就是饿吗?不就是迷了路吗?鲁滨逊在荒岛都能活下来,这里总还是在人类社会里吧!
他鼓鼓劲,顺着斜坡往下滑了一段路。在涧水边蹲下来仔细查找,看到身边有几棵植物很像北方的苕帚苗。可是要比北方的高大粗壮。搭下几片叶子放进嘴嚼了一下,苦涩,但并不难
吃。试着嚼烂咽下去,竟没有呕。他多掠了些,拿往溪水洗净再吃,蹲下身时又看见了几棵像野蒜的细长叶梗。拔了两棵尝尝,确有些蒜味。这次有把握了。把那可疑的苕帚苗扔掉,又挖野蒜,挖到四五棵就拿到水边去洗洗吃掉,随后又在挨近的地方挖出根既像小萝卜,又像小苤兰,个头很小,皮色很红的东西。咬一口尝尝,竟还带些甜味。
他东一口西一口边尝边吃,肚子里多少有点支撑时,便用手掬着喝了两口清凉的溪水,拖着减轻了疼痛却更加软弱的腿往东边走,寻找有点平缓的山坡便于登攀。走过一片小树丛后,耳后沙拉沙拉响了两声。山中极静,这点声音足够引起他的警觉。他站住脚注目四下里张望。
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那沙沙声也不响了。或许是什么小动物,也可能是哪里的沙石被雨水冲松了,在滑动。便又继续向前走,忽想到不该把那支手枪留给王庭芳,现在如果有枪在手,打一枪说不定倒会传到同志们的耳中,把他们引来!走了一段,仍看不到哪里是出路。他怀疑这样走下去有没有希望时,脑子闪了条缝:“是不是还回到河边去好些呢?按自己的记忆,那河边距此没有多远。河边总比这里容易遇到人。即使碰不到人,总比这里容易找到路吧!路总是跟人相连的啊!”
想到此他就改变方向,转身朝他想象中的河边走去。就在这一转身间,从两侧树丛中跳出两个人,朝他扑来。他还没来得及防护,身后有人朝他头上猛击了一闷棍,他眼前一黑瘫倒在地,接着就有人骑到了他的身上,他无力反抗,连喊也没喊出声,就被人拿绳子捆绑起来,一人拔起一团草,连泥带草塞进他的嘴里,另一人脱去了他的鞋,扒去他的裤子,只留下一条内裤。那打他的从背后踢着他喊:“走,走!”
前后三个人全是彝人打扮。但其中一个沙哑的喉咙,用汉话对他说:“你老实些,我们不会杀你。要是想喊想逃,就剥了你的皮蒙鼓!”
他赤脚走了两步便被石块硌得疼痛难忍,两个彝人便两人挟持着他,说汉话的人在背后打他的屁股,推他的后背,像赶猪那样把他赶向一条偏僻的山沟。
他的腿只是机械地随着那两人的拖拉倒动,磕磕绊绊。呼吸急促得不断咳嗽,可是草堵在口里咳不出来,引得他翻胃作呕,两眼全是泪水。脑子却是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希望他们停一下,哪怕被杀死呢,也停下来叫他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