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马逐渐进入真正的康边山道,傍着山溪忽沿左岸,忽沿右岸逆流而上,地势一步比一步高,路面一段比一段窄。或两侧巨石对峙,人在谷中走;或遍地乱石成堆,马在滩上行。竹林似海,行进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古树成林,歇息其下辨不明昼**昏。藤蔓如巨蟒,蜿蜒盘绕不见首尾;怪树像利剑,拔地而起直刺蓝天。看不完的奇景,走不完的险路,人们或拉着马尾巴喘息着登高,或紧缩在马背颠簸前进,再也没有谈今说古的闲情。
穆歌拉着马尾巴往山上爬。那马打了个前失,穆歌毫无准备,一脚踩到石头坎上,觉得一下刺痛,那脚再也动弹不得。他松开马尾巴,蹲下身来抱着伤脚呻吟不止。人们发现后连声喊胡大夫来抢救,胡大夫骑马走在前边,听到喊声拨回马头赶了过来。他跳下马,把缰绳拴在树上,弯下身把穆歌的袜子扒掉,用手轻轻摸着问:“这里痛?”穆歌摇摇头,胡大夫又换个地方摸着问:“这里?”穆歌应了声。胡大夫又换个地方轻抚着问:“这里怎么样?”穆歌闭上眼想细分辨一下,还没品明白,忽然胡大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猛的拉了他的脚又左右一转,穆歌尖叫一声:“哎呀,我的……”这妈字还没喊出来,胡大夫扔下他的脚说:“好了,你是错了环,我给你扭过来了,你转动一下试试。”说完也不等谷剑云回话径自走到溪边洗手,穆歌试了试果然那脚又能转动了,虽然还有些痛,但已不像刚才那样钻心。他试着站起来,走动两下,倒还可以支持。胡大夫洗完手回来,从树上解下马说:“好是好了,可你马上还不能多走路,骑上去。”请来两个同志帮着拉住马。穆歌还要客气,胡大夫不由分说,招呼旁边的同伴,两人伸手把他抬上了马背。
古旺元自动地帮穆歌拉马。穆歌看着他满头汗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点愧意。
中午打尖地方到了。这只是个路边小镇,没有荣经那样的饭店酒馆了。只有两家专为过路客人开设的小饭摊,一条长长的条案上摆了泡菜,辣椒,豆瓣酱几样小菜,旁边有一大萝筐糙米饭。交旧币七百元钱,老板就给你盛一大碗饭,再用茶盅盛一小碗饭反扣在大碗饭上,看去像个西藏寺庙的佛幢,这名曰“帽儿头”。菜是不收钱的,随便吃。不过谁也吃不了多少,古旺元夹了一筷子辣椒放在嘴里,那感觉像是吞了个点燃的香烟头!半天捂着嘴没喘过气来。
因为大家都聚在一起吃饭,没有这么多座位,大部分人都端上碗夹一点菜坐在一边地上吃。王庭芳先到,原来是坐着的,一见穆歌来到立刻把座位让了出来。穆歌执意不坐。王庭芳说:“你是伤号,你不坐谁人敢坐?”穆歌被胡大夫扶着坐下,张念本就起来让座给王庭芳。王庭芳说:“我们出来大家同甘共苦,不要这么多客套好不好?”说着他把自己背包里带的一点牛肉干拿出来,分给大家。分到古旺元的时候,故意多给了两块,说道:“我看你这一路为老穆同志拉马,实在辛苦。你要多吃一块。”杨柳堤说:“就是,我这块也应分给他。这一路他都谦让,到了换班的地方他也不肯上马,弄得我没有办法。”王庭芳说:“这样团结互让是我们的好传统,小古同志你可也要量力而行。”古旺元说:“我不累,有事弟子服其劳。穆老表是老师辈的,帮他拉马还不是应该的!柳堤同志有关节炎,也应当多骑马少走路。其实我也没少骑。”王庭芳看得出他是用力在改正错误,严格律己,便很高兴地说:“你累的时候来找我,我的马也可以换着骑。我当过骑兵,告诉你们个秘诀,这马是不能一天到晚骑的。骑一会走一会最舒服。若一天不下马,晚上你连腿都抬不起来,而且……”说着他看看四周,见不远有女同志在吃饭,便把声音放小说:“弄不好卵包要肿的,那一来才叫受罪!”大家都笑起来,那边的女同志问:“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叫我们也听听。”王庭芳说:“没什么,我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这方面女同志叫人省心,不用我多嘱咐。”
王庭芳作个眼色止住大家的笑声。没想到这位慈祥,高位的人还如此风趣,人们觉得跟他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吃完饭,老板还给沏了罐野茶。王庭芳说:“大家喝着茶咱们商量件事。按规定咱们今晚该在黄泥堡过夜,可是黄泥堡距大湘岭还有数十里地,明天要先走几小时才到大湘岭山下,从那里爬山,海拔两千八百多米,上下八九十里地,山上空气稀薄,不能快走,怕要爬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山顶草鞋坪。过了山顶还要再走几十里才到清溪县城,这一路可是连个休息喝茶的地方都没有。我的意见今天艰苦点,不在黄泥堡住宿,过了黄泥堡二十里有个地方叫‘水打鼓’,就在大湘岭山下。勉强可以过夜。明天我们起来就爬山,精神充沛。整个路程也短些,免得三更半夜才到清溪。大家看我这个主意可行得通?”大家听了一致说好。王庭芳就又说:“那事先讲好,今晚大家可要艰苦点,住么就是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住铺草,吃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大家觉得这样多些军旅情趣,反而很高兴。有一位女同志指着王庭芳身边一匹马说:“副团长,今天打包时我见到那匹马上还驼得有糖有酒,实在没有别的吃我们就吃糖喝酒嘛,不管那谁带的,咱们实行****。”人们一听一齐鼓掌。王庭芳等大家鼓完掌笑道:“就是你们女孩子眼尖,在发现吃物上有特殊敏感。我先坦白,那些是公家带的,本来就要按****方法分配。不过今天说什么也不给你们吃。要到明天。”有的女同志说:“明天早上?早饭吃糖喝酒?这太滑稽了。”这时一边站着的管理员说话了:“明天早上大家还是喝开水吃剩粑粑。这糖和酒是到了山半腰才发的。山顶空气稀薄,雪线之上温度很低,那时会心跳气喘。这些东西到那时救急用。”古旺元说:“拿到山半腰再发多麻烦,出发前发给大家分头背着不省事吗?”王庭芳说:“怕的就是有人嘴馋,忍不到山顶就把它吃光,到该用的时候又没有
了。这一点特别是针对各位女同胞的,你们不光有天生优点,也有天然弱点哩。”这一来引起全体女性的反对,王庭芳对管理员说:“采纳小古的建议,明天出发前把那些发给大家吧。好,我们出发。”
动身前他又过来看看穆歌的伤势,对胡大夫和古旺元说:“你们几个跟穆老表一起行动吧,不要再走散,好互相有个照应。”
离开这山村又有一段平坦的路。大家肚子饱了,也休息够了,精神头也足了。就又扯起闲天来。穆歌转转脚腕说:“现在不大痛了,先得谢谢胡大夫,也要谢谢小古同志。看来为人还是要行善,我有什么恶行,这就算受到报应了。也算是罪有应得吧。”说着含笑看了看古旺元。古旺元感到他是有意向自己道歉,脸一红说:“穆老表,您怎么说得这么严重!”
谷剑云因为跟古旺元相处得投机,多少知道点他们的芥蒂,听这话碴有点沉重,想缓和一下空气。说道:“照这么说的话,我要格外小心了。我这人爱胡说,言多必失,不定哪句话得罪了上帝。”
平时不说话的曹先生也凑趣说:“你要受报应就不是错环扭筋的事了。不说别的,就你不断更换恋爱对手这一点,就招得女士们流了多少眼泪,罪过大矣。”
谷剑云说:“照您说我得跌断骨头,才能使女士们出气?”
胡大夫便凑趣说:“没关系,你接着恋爱吧,摔断了腿我也有办法给你接上。”
谷剑云问:“在这个地方?”
胡大夫说:“当然,在北京医院里给你接骨还算本事吗?”
谷剑云又问:“效果一样的好?不留什么后患?我可也研究过吹牛心理哟!”
胡大夫说:“效果不会错,不过后患可能会有一点,因为在这地方若断了骨头,没法找人骨或钢骨来接,只能找个狗,趁它活着取其腿骨接上。”
谷剑云问:“那会有什么后患呢?走路要瘸?”
胡大夫说:“那倒不至于,只是一走到树下那条腿就想抬起来……”
谷剑云连喊上当上当。穆老表也笑了起来。胡大夫说:“没告诉过你们吗,本大夫的名字打头两字就是胡治!”胡大夫的名字叫胡治国。
说笑着走完这一段平坦的路,又开始爬坡。坡与坡之间距离越来越短,坡度也越来越高。天黑之后马夫点起了马灯,随行照亮,山谷里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声,枭类的叫声。队伍聚成一列,再不敢分散。
走了一阵忽听到一片惊天动地的声音,像闷雷,像海涛,像暴雨,像飓风。大家惊慌地问马夫:“这是啥子响?”马夫说:“拢了,拢到水打鼓了。”
绕过一片树林,随着扑面的寒气,眼前出现一条狂奔着的溪水。水中大小石块横倒竖卧,水由山上奔腾而下撞击到石头山发出震耳的轰响。对岸不远处依山靠水,零零落落的有几间茅屋,隐约闪露几点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