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仿佛要把大地上的所有生灵卷走。
暴雪狂飞,仿佛要把田野里稀稀落落的村庄全都埋葬。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急速地冲出哈尔滨的市区,向北奔驰,穿过灰蒙蒙的呼兰县,又拐向西北。
路在何方,前面一片苍茫。
一位穿着皮大衣的年轻人,眉头紧锁,神情焦虑。他凝望窗外无边无际的大雪,不禁浑身发冷。
记得五年前的春天,他从海滨城市大连来到这个浪漫的城市时,曾因为错过了下雪的季节而遗憾。后来他深深地爱上这北方漫天飞舞的大雪,雪把这个欧风弥漫的城市装扮成童话的世界,雪铺满他工作的校园和医院的小道,那上面印下他青春的脚印;雪也让他的孩子变成了冬天里不怕冷的天使。
如雪的白是他职业的颜色,圣洁而芬芳,那是他和同仁们救死扶伤的纯真心灵。他爱白色的雪,正如他爱他神圣的职业。
可今天,那窗外比城市里更白净的雪更晶莹的雪变得剌眼了,变得冷酷了,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迎面扑来的恐怖。因为一个“幽灵”、一股“瘟疫”、一群“妖孽”,正在荒原深外的村落里横行肆虐,严寒就是这些“魔鬼”的衣钵,而那遍地的大雪成了无数受害者的裹尸布。
这种白色的神秘的“瘟疫”就是“克山病”,它正在中国最严寒的黑龙江省的最严寒农村暴发!
于是接受黑龙江省政府的命令,一支由本省最高的医学圣殿哈尔滨医科大学组成的医疗队,正奔赴病区,去抢救正在死亡线挣扎的饥寒交迫奄奄一息的农民。这支医疗队的队长就是他,身材高大、英气勃发的哈尔滨医大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副教授于**。
这是1953年的冬季的一天,那一年于**31岁。浓重的胡须掩饰了他的年龄,而爽朗热情又让他活力四射。
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次特殊的任务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从此他的命运和这片黑土地上人民的生活,和在风雪中与病魔抗争的农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了。
那时他心里有个信念,因为他从小就会背林则徐的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为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多少先贤慷慨赴死,何况我们面对的是一种病难!
他和死敌“克山病”的斗争,整整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从来没有停止过,也从来没有动摇过,一直到他2004年一病不起。他可以告慰他从少年时代就崇拜的科学家居里夫人了。她说过:“我们应该不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
58年后的今天,也是一个风雪迷蒙的日子,一早,我们也从哈尔滨出发,去追寻于先生的足迹。同行的有于**院士的最后一任秘书、中国地方病防治中心克山病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张立君,于先生的二儿子、哈医大外语教研室的副教授于秉柯(小鸥),为我们开车的郑枝英师傅曾给于先生开过车。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特殊的团队是我此次采访成功的保证。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哈尔滨的最高气温是零下20度,而最低气温达到零下30度。北部市县的最低温度已经超过零下40度了。而电视新闻中,哈尔滨到牡丹江和到佳木斯方向的高速公路,因大雪被关闭的消息,更让我们胆战心惊。
郑师傅说,北部线没问题,虽然雪也很大,但路还能走。我穿上了知青时代的毛皮大衣和厚重的防滑鞋,坐在封闭很好的丰田吉普车里,还是不觉得温暖。一路上,张老师、郑师傅和小鸥关于于先生的故事,让我不断地热血沸腾,冷也在不觉中消逝了。
小鸥说,过去路况不好,雪大路滑,父亲每年冬天都下乡,还往全国各地的病区跑。母亲和我们最担心他在路上的安全。这么多年他遭遇车祸十多次,每一次都大难不死,如在西藏遇到过泥石流,车差一点被埋了;内蒙还翻一次车,他的头被缝了十多针;在哈尔滨市里,车也被撞过,头也缝了十多针。最险的是那次从富裕到齐齐哈尔的路上的车祸,如不是关振中叔叔急中生智奋力抢救,他真的完了。那次车祸造成了他胸椎骨压缩性骨折、肋骨骨折、锁骨骨折的重伤,被送进齐齐哈尔的医院。从第二天开始,他就自己进行腰部伸展运动开始每天能做二十次,痛得他大汗淋漓。三周以后,用担架抬着他回到哈尔滨。他锻炼逐渐增加,伸展运动的次数,最后一天可做一千五百次,到第五十六天,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马上参加学校工作,还能在松花江游泳了。后来医大整形外科给学生讲课,都用我父亲的例子说明骨折病人进行积极运动的必要,他创造了奇迹,硬是把被压缩的胸椎骨拉起来了。当时我妈妈从哈尔滨赶到齐齐哈尔医
院照顾父亲,每天接待排着队来看望他的老乡。
张立君说,听当年和于先生一起下乡的老同志说,开始他们是背着行李进屯的,但实在麻烦。后来他们就住队部“老跑腿子”(老光棍)的铺位上,那被子从来不洗,被头油乎乎的,被窝冰冷,一股“臭豆腐炖小鸡”的怪味。冷和脏,他们不在乎,最麻烦是虱子、跳蚤。后来于**老师发明一种“**睡觉法”:晚上脱光所穿的内外衣服,然后挂在老乡窗户上,第二天早上摘下来,穿上就走,肯定粘不上那些可恨的小虫。于先生那一代人“苦中作乐”的幽默和智慧,又让我们一阵发笑。
说笑中,路途并没有变得快捷。从哈尔滨到绥化是高速公路,再转兰西、青冈、明水、克东、北安,也是新修的路,可结满冰雪的路面如镜面一般,不得不减速慢行,若不是郑师傅有冰雪中行车的经验和技术,我们早翻到沟里了。风雪之中,路上的车甚少,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重要是就是这份“体验”。
夜色朦胧中,我们驰进北安这个有48万人口的县级市,望着灯光装饰得时尚迷离的街市,让我们忘了十个小时路途的辛劳。听说,我们要来采访于**,当年和他一起工作的“防克老战士”已经等了我们好几个小时。1956年春天就在这里建立了地方病研究所,现在改作卫校了,小欧认出了这个院子,有一年过春节,他和妈妈赶到这里和爸爸团聚,那时他还很小。北安是克山病的重病区,每年冬天,于先生他们都到这里集中,然后和大家一起下乡,搞克山病的防治。
我们是先开的座谈会,然后和那几位老同志一起吃饭。当年,他们都是哈医大或其他医学院校毕业生,党的一声召唤,他们就来到这个偏远寒冷的小城,一干就是一辈子。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是白发苍苍、年过七旬了。一说起于老师,他们都很伤感,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们赶快差开话题。
“为什么你们总是在最冷的时候下乡?”
“腊月是克山病的高发时间,每年的‘头场雪,三九天,过小年’,发病多,死人多。于老师就领着我们往病最重的地方跑!”
“这么大的雪,车能进村吗?”
“那时政府要求每个村都要‘三定三红’,‘三定’是固定马爬犁、马匹和车老板子;‘三红’是执行任务的马爬犁上插红旗、马匹要挂红布条、老板子要戴红袖标。村里一有人发病,马上动用这个专业队伍往‘点’上送,或者到‘点’上接我们到老乡的家里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