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第一百三十四章“曾几何时,你我也是……
墨修永自廊柱后拐来,面色沉凝,眸中泛着凛冽的寒光,周身气息阴冷到极点。\w¢z-s`x.s¢._c-o/m!“你从何时开始察觉的?”唐璎回头瞥了眼错愕的“孔玄”,将门扉掩好,一步步扎进雪地里,踏入回廊,在墨修永跟前停了下来。“大人可还记得任御史从建安寄来的那份文卷?”墨修永点头,“自然,可那不是玄叔……”话说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一双惑人的凤眸中飘过了然。“原来如此,你竟从那时起就已看破。”“并非看破,只是起了疑心。”唐璎弯腰拂开靴面上的雪,擡头与他对视,清润的鹿眸中透着一如既往的沉凝。“孔玄乃杀害冯司正的凶犯,是以任轩对其生平的记载可谓详之又详。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未曾犯案,亦未留下过任何画像,却又与孔玄息息相关……”烈风刮过,她被雪渣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续道:“关于那人的生平,三司官员自不会费墨记载。然任轩做事仔细,整理完孔玄的卷宗后,亦不忘在文卷末尾新添了一行字,虽只是寥寥数笔,却足以令人窥见端倪。”那行字便是——“孔青,孔玄兄,与孔玄同卵双生,乃武艺超群,根骨奇佳的练武之才。”庆德年间,冯龄的死闹得满城风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太祖皇帝必不会让孔玄活着走出建安城,是以唐璎在登闻鼓院时便隐有猜测,冯高氏在柳都门见到的人或许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胞兄孔青。“念墨楼初见时,‘孔玄’便有些不太‘正常’。”唐璎凝眉望向亭外的雪,眉宇间透着清寒。“室外雪窖冰天,屋内的炭火却烧得极旺。你、我、张己,乃至随行的兵卫虽觉燥热,身上却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唯有陛下和‘孔玄’二人的额头上淌着细汗。”简言之,孔玄体虚畏寒,亦非习武之人,即使身处和暖的室内也绝不会在这般严寒的冬日里流汗。流汗的人,只会是孔青。“原来如此。”墨修永颔首,眉宇清俊,凤眸中凝结着淡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ˉ幻-¢&想e?姬° ?a最·^新D°章?^节_更·?新D快$?须臾,薄唇微启,“还有呢?”“还有……”唐璎咳嗽一声,续道:“那日在宝船上,大人说起自己被人掳去兴中的经历时曾提到过,护你逃走的青叔武艺高强。”她微微擡首,眸中精光乍现——“方才我不过随意一试,他便露了马脚。”之后的疑点就更不用说了,黎靖北问责“孔玄”时,未着官服,“孔玄”却当场就认了罪,似乎并不怀疑他的官身。哪怕黎靖北后来又以“朕”自称,也未见他有多大反应。直到墨修永将此疑点提出,他才勉强补了个“与太祖皇帝肖似”的理由,然而这句话也漏洞百出。先不说孔玄当年是否见过庆德帝,便说天子一行人赶到念墨楼时,“孔玄”就已被张己扣着肩膀跪下了,回话时亦未擡过头,便也无从得见天颜。既如此,他又如何知晓今上的长相?还将之与太祖皇帝的容貌做对比?结论只有一个,“孔玄”在被捕前便已经从某人那里知道了黎靖北的身份,且甘愿束手就擒。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直到“孔玄”腹痛那日,唐璎亲自替他拿脉,探切到他的脉搏稳如洪钟,内息浑厚而绵长,实为习武之人,加之其与孔玄如出一辙的长相,内心便更加确定了几分。之所以隐忍不发,也是想知道他与这背后之人究竟要将这出戏唱到几时,目的又是什么。申时,寒风渐止,雪却越下越烈。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长亭旧廊,青瓦灰墙间皆被霜色所染,目之所及俱是惨白一片。墨修永一身厚氅垂立于飞檐之下,身姿颀长,眉宇凝寒,身后挺拔的雪松愈发将他整个人衬得高阔。“为何怀疑我?”他的声音淡淡的,透着几分无谓。压住胸口攒动的怒火,唐璎深吸一口气,道:“一个月前,宝船抵达辽口,陛下提议众人在锦州休整两日,大人却不肯留,下了船便直奔兴中而来。彼时恰逢除夕前后,便是连商户都歇了业,大人却那般惶急,显然别有打算。”而墨修永的目的也很简单——他要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并说服他伪装成孔玄,假意答应黎靖北上京,而后各种称病,配合他完成这出拖延的戏码。?8\8`d,u^s_h*u+w+a`n\g~._c,o.m!说到此处,唐璎满脸失望,清幽的瞳孔中隐有厉色浮现,似酝酿着风雨。她问他:“为何这样做?”“——为了家父。”墨修永舔了舔唇,眸光移向别处,避开了她的注视。“家父晚年可谓罪恶昭著,声名狼藉。折杀冯龄一举,已然让他成了辱国殃民的典范,虽于庆德末年就已病故,然而天怒民怨之下,这历史的罪人总要有一个活着的人来当!”寂白的雪幕中,他的嗓音隐透着苍茫,如迷途的夜莺。“无论是青叔还是玄叔,亦或是我这个奸贼之后,唯有以血肉之躯来祭奠,方可平息民愤。”“——墨修永!你撒谎!!”唐璎怫然倾身,鹿眸中浮动着波涛汹涌的骇意,嗓音如冰般泠寒。“昔日你于柳都门命悬一线之时,孔青曾救你于水火,不惜自伤一刀护你回京!你便是这般报答他的?!”她三两步踱至男人跟前,下颌轻扬,迫使他直视着她眸中的怒火。“你心中岂会不知,孔青若是以孔玄的身份入京,会遭到怎样滔天的恶意!!”女子的气息猛然靠近,墨修永微微一滞。被那样尖锐的目光审视着,他忽觉心头一空,怅然若失般,胸口泛起阵阵钝痛。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那个于邗江边浣足拾栗的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竟悄悄生出了锋牙利齿,稍有不慎,便能将人撕得血肉淋漓。“我不会害青叔。”当人在失信时,一切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然而他并未撒谎,他只是在等人罢了。 “——大人在等裴序吧?”唐璎后退半步,眸中闪过一抹讥诮。“就在方才,裴大人的来信已经被通政司截获了。”她仍然凝望着他,目光隔着飘雪,直直落入那双年少时曾令她魂牵梦萦的凤眸中。凤眸依旧惑人,光影漆黑如潭,却再无往日半分朝气。凛风袭来,似有利刃刮过鼻梁,带起阵阵酸痛之意。强寒的刺激之下,唐璎愈觉头脑清醒,语调也愈发寒凝。“大人这番拖延之举,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了我们谁有异心。”她如孤松般挺立在雪幕下,朱袍炽烈,眉梢眼角皆浸满了雪,眸中怒火越烧越旺。“我们......我们……”墨修永讽然一笑,反复咀嚼着她口中那句“我们”,眸中闪过一缕强烈的自厌。苍雪下,他忽然仰面大笑,笑到整个胸腔都在颤抖。“曾几何时,你我也是‘我们’”。笑过之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直呛得满面涨红,似要将浑身的脏腑尽数咳出。唐璎双手环胸,眉眼微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淡漠,不为所动。须臾,男人的声音又在雪幕中响起。“所以那日在客栈,你身子……不适,我想代你去官驿取信,你不让,反让陛下去了,如此……是觉得陛下更为可信吗?”他的声音凛冽而低沉,带着微微的强势。唐璎轻蔑一笑,立刻反唇相讥,“不然呢?大人觉得自己值得信任么?”闻言,墨修永忽觉心灰意冷,低垂着眉眼不再看她。申时末,风雪渐歇,有寒鸦停歇在枝头,发出几声粗哑的鸣叫。“依你所言,裴序的信终是寄到了……”瓦蓝的碧空下,墨修永长舒一口气,似是卸下了所有重担般,唇角微扬,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模样。“很快,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了。”言讫,他一把扯下额头上的纱布,随手扔进了雪地里。破碎的呵胶划过皮肉上的旧疤,撕扯之下又添新伤,瞧着略显狰狞。受伤的人却不管不顾,冒着大雪便转身离开了。男人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斜长,略显孤寂。唐璎目送了一段,忽觉胸中烦闷。都说医者不医自毁之人,可她的病患……前有孔青自残,后有墨修永揭疤,这一个两个的,真是晦气!好在今日还算有所收获。墨修永虽未明说,但她已经对布局之人的轮廓有了想象,黎靖北想必更是如此。如此一来,便可先发制人。走神间,身后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章大人,您也别怨怪丹心公子……”孔青拄着木拐自屋内走出,步履迟缓,须发微白,苍老的容颜暴露在寒风中,略显凄苦。“草民之所以答应公子伪装成阿玄,刻意迁延尔等返京之日,除了真心想帮助公子外,亦存了必死的决心。”倏忽间,又有细雪落下。唐璎并未接他的话,修颈微倾,望着亭外的白幔久久不语。门扉的一侧,孔青的声音还在絮絮,“草民此举,一来欲替公子分忧,二来也是想让冯夫人放下心结。”唐璎顿首,鹿眸中闪过疑惑,“放下心结?”“替公子分忧”好理解,墨修永此行既然别有所图,孔青自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孔青曾效力于莫同,似他这般忠义之士,为护旧主后嗣出逃,自伤一刀尚能做得那般干脆,如今公子有难,冒充孔玄又有何妨?至于“让冯夫人方下心结”......夕光下,孔青苍老的面庞浸没在寒霜中,竟比屋前的孤松更显坚毅。“——冯司正过世后,冯夫人终日以泪洗面,胸有冤屈而不得伸,跋涉千里为寻亡夫遗骨,却不幸小产于途中,还险些丧命……“——昔日一事,不论是草民、舍弟、莫大人、太祖皇帝,亦或是她丈夫所誓死效忠的朝廷,皆负了她/。人穷极一生......从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三十余年的等待何其漫长,倘若朝廷能以我之躯雪她之恨,死亦何妨?”他静默地注视着廊檐上的冰晶,眸中透着悲壮,却不乏温柔。“倘若这才是世人愿意看到的结果,某愿赴死。”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起一阵侵骨的寒。望着风雪中拄拐而立的老者,唐璎心中动容。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两滴清泪自鹿眸中淌下,凛风一吹,粘黏在皮肉上,刺得她面颊生疼。“孔老,您……”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低沉的男声打断——“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瞎话,朕允许你们死了么?”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银灰色的身影自回廊尽头走来,身姿挺拔,步履矫健。渐渐的,那身影近了,流畅的轮廓和俊秀的五官也逐渐清晰起来。黎靖北停在唐璎跟前,倾身拭去她颊侧的泪,温柔一笑,似雪中荼靡,足可称得上尽态极妍。“酉时了,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