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景杉视角(10)“天涯路远,当归则……
林承之病倒了。`h/u~l¨i*a!n^b!o′o-k?.^c+o_m-冬来时,好多人都容易害病。朝中许多人登门去看他,因为去的人多了,打搅到他,景钰去看完他回来,就说林相需要清净,朝堂之上跟所有人都讲,不用再去了。他家里面就冷清下来。相府的仆从不多,我去他家的次数多,个个我都认识。有一天在外面,街上我遇见他相府的管家,就问了一句他的身体。那管家就说,皇上叫了御医去看他,御医说他是劳心事太多,内外俱疲,出现病灶。因要静养,他现在暂时也不上朝了。那管家出去给他买书——他说林承之闲来没事喜欢看书,话本子什么的也看,样样都让那管家出去买点,要新鲜的。他这个人读过的书多,很多他都看过了,他就要那些不古的本,当作消磨。回去的时候,我就跟那个管家说,我愿意去看他,他见不见我。那个管家迟疑了,说:“康王殿下的话……”他摸不准我跟林承之关系到底好不好,还有我在贺栎山哪儿的份量,现在朝中,皇帝的话要听,但摄政王的话又是另外的轻重。我仗着贺栎山的威势,还有我三皇兄对他的恩,我直接说,“本王跟他关系好,你不知道,那时候在令州,我们两个流落外面,同吃同住,是过命的交情,本王去看他,他开心得很。”我找个借口,那个管家惹不起我,带着我进了林承之的家门。他说是养病,人却没有在床上待着,他坐在花园角落的一张竹椅上,椅子垫着毛垫,肩上披着缂丝大氅,脚边上还烧着炭,角落一棵腊梅,香气浓,景美得很。左手边是放书的石桌,右手边是放茶的小几,他就这样享受着,翻着书一页一页看。“林相……”那个老仆开口,有一些局促,林承之擡起来头,看见他,又看见了我,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了旁边,说:“下官身体不适,请康王殿下见谅,行不了大礼。”他讽刺我,来这里打扰他,自己以为自己很重要。——世上有几个人受得起他的大礼。那管家被他遣下去,我跑过去,我说,“不是我要来找你,是木木。”林承之蹙了蹙眉。我说:“上回我在你这里拿了个竹叶编的蚂蚱,你那个蚂蚱会动,按一下还会跳,他喜欢,但是找不在了,现在天天在王府怄气,从早哭到晚,吵得所有人不得安宁。我去外面找,没有找到买,过来问你一声,你是在哪儿寻的。”林承之给木木编了好几个蚂蚱。他还会编蜻蜓、青蛙、鹦鹉、麻雀……每样都活灵活现。我给他寻的竹叶,装在篓子里面,带着木木上门,他可能也是闲,没有说过要赶我走,似乎也很愿意跟木木说话。他编着,木木就在旁边托着下巴看。我呢,我……我就吃他相府的点心,看他的闲书,画本,坐他本来生病时坐的躺椅。他那个管家很看不惯我,好像我在欺负他——总是余光冷眼扫我。^k_a!n¨s\h?u\z¢h¨u-s/h.o,u~.*c′o^m?天可怜,我在这里还怕着他呢。我印象里面,林承之不应该会做这些事。我以为是他顺手买的,或者别人献给他的,没料到是他自己编的。他起了兴,愿意多编几个玩,可能是他打发时间罢了,叫我这儿反而不安。就跟砍头最多那个刽子手,闲着没事喜欢绣花一样……怪得很。“哇……哇……”“哇哇哇——”我看闲书看得入迷,耳边就是木木的叫声,一直打搅我。他捧场,跟在林承之屁股后面转,不管他编个什么,他都要叫要跳。他点的每个他认识的动物,林承之都会编,但是有一个,林承之说他不会编。他不会编蝴蝶。木木缠着他,要他编,一直念:“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不会啊?”我真想堵木木的嘴。不会还有为什么,口无遮拦,不知道随了谁,不知道给别人留脸。林承之没有生气,只淡淡说:“因为有人只喜欢独一式的蝴蝶。”他弯腰将手里那只竹编的麻雀交到木木手里,站直身,“给他编过之后,就不能再给别人编了。很早之前,答应他了。”我脑子忽然有什么震了一下。“康王殿下,今天就到这里吧。下官累了。”拿着满篓子的竹编,我离开相府,木木在路上跳来跳去,他爹我……我还没回过神来呢。原来……原来……贺栎山他该恨。该他恨。有的人随手捡到的,别人抢都抢不到。***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三哥的事,城里面已经渐渐没有那么多议论的声音了。——他刚死的时候,每天都有人说,街头巷尾,冷不丁就是说他,你想躲也躲不了,到处都是关于他。太平的日子过上一段时间,似乎那些沉疴就在太阳底下晒没了,眨眼上辈子一样远。连贺栎山打过来的那一场仗,都感觉远得很了。倒是有几个戏院,经常排我三哥的戏,唱他跟虿廉人打的那一仗。很多人都爱看,看不腻,就总有这处。我看不得这个。戏院,我也不能够去。很多事,轰轰烈烈都是别人嘴里,细水流长才在自己眼前,我能寻到个滋味,康王府里面,我还有好多能够惦记的人。我三哥他已经没了,但他从前做过的事,我总是冷不丁想起来,品出来另外的意思。那些年我没有看出来,没懂的。人这辈子能够有个惦记的人,是幸。吴筠羡说我变了,说我从前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麻烦都不愿意沾。现在我特别喜欢打算。我喜欢给她打算,喜欢给木木打算,喜欢给我王府其他下人,老的少的,问上两句,家里边人念不念,要什么时候回乡去看两眼。逢年过节,我也要打算。我以前过的那种日子,斗鸡走狗,心里什么都不留,竟然还没有我打算的日子过得舒坦。贺栎山当了摄政王,堂堂正正他威风,过去许多事也渐渐浮出来水面——原来他在京城的时候,还干过不少大胆的事。_k!a!n`s,h_u+a?p.p?.¨n`e?t?曾经江起闻跟他就是一伙的,那会儿正好查一桩科举舞弊案,江起闻缠着他,好像他牵扯很大,经常去府上找他问询案情。其实他们两个是在商讨大计。朝中有什么人可以为他们所用。贺栎山他装了没心没肺,他就不能够光明正大探听朝中的事,但是他不去听,朝堂内外有什么东西他也都不知道。他也担心我父皇有眼睛,在他王府周围,每天记着都有什么人来过。我父皇做没有做过,不清楚。但从这一点来看,他这个人不可谓不小心,简直心细如发。每个去他王府的人,他都算着记着是不是他该结交的人,讲过什么话都要记,每天都那样过,不叫人看出来任何一点他不像装出来那个模样。江起闻查科举舞弊,往年所有考卷他都看了,都查了,顺路抓出来一些人,底子不干净。有的人舞弊当的官,有的人当考官的时候收过钱,也因为一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给一些人开了例外。科举舞弊这罪,比谋反轻不了多少。被他找上,都怕,怕掉脑袋,只能够成为他的耳目,给他传一些信。江起闻做这些,都没有提到过贺栎山。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帮谁办事,甚至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做个什么事。贺栎山他这个局,设得很大,当年他和他爹就吃过消息不灵通的亏,他在意这个。互相对证,就能够猜到其他人的动作,我父皇的想法,大事发生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不至于滞后,没有准备。他准备了很多张网,他的根扎得很深,现在他才放出来这些东西,专门给景钰看。他让景钰害怕,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到底是贺栎山的人,其实跟他这个皇帝并不一条心,叫他不敢跟这些臣讲真心话,不敢跟他们商议,像从前他跟林承之和万霖交代过的对付贺栎山的事。 我想。幸好我没有当皇帝。还好不是我。贺栎山想要查我三哥的事,他还找到过吴筠羡,我也在一块儿。吴筠羡没有见着我三哥,她能够活下来是一个意外。她本来是带着人断后——断后,就是去送死。虿廉人追过来,她分出来一队人去拖住,让剩下的兵后撤。她是以为自己必死的,结果她意外擒到了虿廉那边一个利害人物,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是个小头,虿廉人要救他,她就干脆不杀他,带着他狂奔,一群人来追她,她就反着带路,把人引开之后弃马从山坡上跳了下去。虿廉人的马下不来,她就逃脱了。她受了重伤,但幸运她是个女子,把战甲脱了,别人都当她是个寻常流民。有人把她救了,她就住着等到伤好再找回去,那时候,她已经听说了我三哥的死讯。她说,她也跟虿廉人交了手,昶旦死了,这些人完全换了模样,心里已经溃了,怕了,他们不信自己能赢,一点不信——不信,就打不了。到这儿,贺栎山就不再听了。走的时候,他站在王府门口,突然转过头来,“没有尸骨,也许他也没有死。像你一样,可能被别人救了,一直没有回来而已。”吴筠羡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三哥那是个崖,不是个坡。就算他真被人救了,也不应该这么些年头都找不回来。他是皇帝,他随便喊一声,都有人送他回京,大功一件。他怎么可能不懂。“可能他讨厌我,他听说我当了摄政王,不想见我,就不回来了。他觉得皇帝当着累,不想要当,所以在外边,悄悄自己过去了。他可能现在过得好着。”贺栎山又这么给自己解释了一句。他走了。不容许我和吴筠羡再多说一句,不听任何其他的话。直到他消失到街角,吴筠羡关上门,回头走了很久,再对我说,“康王,我以为他已经好了。”他没好,他病得更深了。***贺栎山愿意信,我和吴筠羡就都不再提我三哥的事。有时候他叫我出去,甚至还要跟我说,我三哥可能有一天在外面飘久了,会想在京城的日子,七老八十的时候回来,因为这儿是他的根儿,可能他想要葬在这里。所以他要一直等着他。等着他老得已经原谅他,老得要落叶归根,他就见得到他了。我回王府之后,偷偷再掉眼泪。当着他的面,我都说,是那样。是那样的。可能我说着太多了,自己人都已经恍惚了,不知道什么是真是假——有一天我在外面给木木买酿裹脆皮鸭,旁边有个卖字的,支着一个小摊,写字也写信,30文写一封,读的话5文一封,有人拆了信,找他去帮忙读。他拿到手还没有读,说了好几次这个字写得好。我凑过脑袋去看了一眼,他那个摊前围着两个人,一个老汉一个老妇,搓着手在木桌子对面站着,应该就是要听信的,信被那写字先生展在半空,我定睛一看。那个字我眼熟。我的眼睛就定在那个字上。定了我好久,我觉得眼熟,到底在哪里见过——我三哥留下来给我的信!我从小在国子监,看着他写的字。那个信我也读了那么多遍,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知道,我怎么能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久才恍过来!我冲过去抢那封信,耳边那个先生骂我,那两个等着读信的老汉老妇也骂我,我听不见,我就去看那个字。我让王府下人看着木木,我抢着信跑,后面几个人都骂我追我,我觉得我跟在梦一样,我跑慢一点,这个梦就没了,我得跑快一点,再快一点。我到了安王府,我敲贺栎山的家门。“贺栎山!你看,这是不是我三哥的字!”他一出来,我就把信砸在他胸前,我说话都抖不清楚字,“你比我会看,你看,你说,是不是他……你说……你说……”他拿着信在那里看,那老夫妇和那个卖字的都追过来了,他们怕贺栎山,他安王府外面的官兵多,守着站了一圈,那三个人就不过来,他们吓着了,掉头就跑。“贺栎山!”我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我生怕他说一个不字,“你说是,你说是……”我也被贺栎山给传病了。贺栎山手紧紧捏着那封信,片刻,红着眼睛擡头,“是他……”我跌坐在地上。安王府的官兵跑过去捉那三个人,把那个卖字的摊子团团围住,我跟贺栎山一起过去,问那个信是怎么来的。“我表弟给我写的……”那老汉抖抖索索说,“他写给我的,我看不懂……我叫人来读……我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饶命啊,饶命啊……”相干的不相干的他说了一堆,最终抖出来这个信来自昌桉县,在荔州,写信的人叫刘裹缊,是他表弟,他没有什么学问,字也认识一点,但认得不全,这信不该是他写的。是别人代写的。信送过来途中耽误了一个月,信里面写的事,还提到了今年的生意和收成。这是今年写的信。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是个梦,结果一点点回去寻,每样都寻着了真的痕迹,这个泡泡它飘出来,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错可以假的地方,但是它就是不散。贺栎山说他要去荔州,他马上就要去。这一去变数太大,万一掘地三尺根本找不到这个写信的人,万一找到了,只是一个跟我三哥字写得像的人——这世上人长得像的都那么多,更何况字。我渐渐冷静下来,反而我跑过去劝他,头一回,我觉得他在局中迷,我在局外醒。万一不是,那么我这一回冲动,是害了他。“我三哥批过很多奏章,他也写过一些东西,我觉得还是把所有他写过的东西,一一都整理出来,每个字这么对。”我把贺栎山劝住,在安王府对字,他那里搜集我三哥的东西全,分门别类收着,找出来特别多字。另外一边,他派人整个京城搜查,从昌桉县送过来的信,拿着我三哥曾经写过的东西,找所有写信读信的摊主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字,找官兵一家一家敲门要信,每一封那个地方近几年的来信,他高价200两收,如果找到他想要找的,额外2000两一封。每天都有无数人登他安王府的门,来给他送信,撞那个大运。我从街上抢的那一封信,竟然每个字都对得上。形似得一个模子出来的。来安王府送的信,竟然也真的找到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陆陆续续,一共八封信,不同人寄写不同的事,都到了贺栎山手里。都是我三哥的字。晚上睡觉醒过来,我都觉得是梦,我经常要让吴筠羡掐我一下,觉得过得不真。可能某一天就有一个声音跑过来,我和贺栎山都错了,我们都是错的。但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出现。有一天中午,我去找贺栎山,安王府的人过来告诉我,说安王已经出城了。他知道我要去找他,叫府上的人留给我一句口信——“天涯路远,当归则归。”吴筠羡不明白,她跟我说,我也跟贺栎山一块病了。她不让我跟着贺栎山去,说贺栎山已经疯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疯了。可能我正醒着,可能我正梦着,有一天回过头来,现在真是痴得透顶,现在别人看我,就是从前我看贺栎山。人间难得几回梦,一梦黄粱是梦,一梦浮生是梦。老天爷,如果真是梦,让我醒得晚一点。鬓白发霜,我再来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