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帝胤一脸执拗,又只好道:“坐下。”
帝桓掀开被子,坐到床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睡袍,同样有些不悦。
帝胤知道自家太上皇不喜欢被人俯视,只得拉了两把椅子,和言弈坐在他面前。
“你们想知道什么。”
“您们以前那件事的原委,还有今天您们谈得怎么样了。”
“那件事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强暴了他。”帝桓咬了咬牙,逼着自己说出这残酷的事实。
“可爸当年就算是误会了,也不可能这么轻率、这么残暴地做那种事……”帝胤低头小声道。
“呵,那老子在你眼里的形象还挺光辉灿烂。”
“那当然,我儿时就渴望成长为像您一样强大的男人。”
“再没有别的了?”帝桓皮笑肉不笑。
“自然是有的。我有时候也不能看透理解爸。爸有时候脾气很怪,不爱说话,就连询问都不带疑问语气,就像刚才一样,冷淡得离谱。而且爸实在冷静得过分,就连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发怒,心思深沉以至于连我都参不透。”
“弈怎么想?”
“也差不多,您太完美了,我看不出弱点和破绽。”
“而且您除了对自家小朋友之外,很少表露情绪。”帝胤很是认可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觉得我偏执么,嗯?胤,弈。”
“有一点。”两人异口同声道。
“出去谈。”帝桓起身,绕到床的另一边,俯身亲了容煜的脸。
两人随着帝桓去了书房,那比他们的压抑更甚的书房。
帝桓一落座在沙发上,就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
这其实是他很久以前的习惯了。
因为煜煜喜欢坐在他腿上,觉得他跷二郎腿坐得不舒服,所以他为容煜改去了这个习惯。
过去了这么些年,不知道为何而今还会下意识地翘起二郎腿。
扭头看了看天上的弦月,
今夜注定无眠。
“喝酒么,时间不会短。”看向两个儿子。
“求之不得。”男人微微颔首。
帝桓起身去办公桌后的书架前,从玻璃展柜里拿了瓶红酒和三只红酒杯来,把酒放在桌上,不打招呼拿着酒杯径自出了房间。
“弈,你说…爸是不是生气了…”帝桓走后,他搭上言弈的肩膀小声问道。
“鬼才知道,这不得问叔自己。”
“这时候你还‘叔’‘叔’的,明知道他更喜欢你叫他‘爸’你就不叫…这时候还不叫讨他高兴点…真是的,你啊!”揉了揉他的头发。
言弈撇了撇嘴,很是不爽地摸了回去。
于是…帝桓洗干净酒杯回来就看见炸了毛的小狼崽子和小雪豹在他书房里互掐胡闹。
两人见帝桓回来立马端正坐好。
等等!
他的眼睛?!
帝桓只淡淡看了两人一眼,坐到他们对面,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把酒杯放在桌上。开了瓶红酒给三人斟上。
拿起酒杯轻抿一口,而后道:“让我想想怎么和你们交代。”
金银异色的眼瞳甚至比寻常时候更加慑人。
酝酿了一会,缓缓开口道:“有些事情得从我儿时讲起。”
“爸的小时候?”帝胤剑眉微蹙,看了看同样蹙眉的言弈。
这是他们对帝桓的一个共同认知盲区,也从未听到他对自己讲起。
“我现在的姓名,帝桓,并非我的本名,是后来因为一些变故我自己改名换姓才有的。”
“我的本名是司望。”
“我还有一个血缘上的弟弟,名为司越。”
“‘望’和‘亡’是近音字,唯一的区别便在于声调不同。或许他们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盼着我去死,所以就把‘亡’改成了‘望’。”
“如果觉得是我想多了,那就看看司越这个名字吧。‘越’与‘玥’同音,自己想想,把‘望’字的‘王’和‘月’拿走,剩下的是什么?”
“可……天底下怎么会有父母盼着自己的孩子去死?”言弈微惊,很是不解。
“呵,弈,虽然你不解,但那确实是事实。”
“司氏…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废掉的一个经商世家么…”男人低声自语道。
“嗯,被老子废了。”
“可是爸为什么要灭掉自己的家族,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祖父母…”
“我没有父母,你又哪来什么祖父母。”帝桓冷哼,“我十二岁时就与司氏彻底断绝所有关系。”
“爸的童年,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没有童年。出生的那天,天降血月,白虹贯日和火彩虹三大奇观。前两者被视为统治者殒命,政权颠覆的不祥之兆。火彩虹则预示着世界上会诞生一位伟人。”
“后来他们找算命的给我看面相,那人说我生得一副帝王相,紫微帝星为主星,天府入命宫,七煞星、贪狼星、破军星组成杀破狼命格,性孤傲,主掌权,好杀伐。”
“同时命犯孤星三方四正会照命宫,一生注定跌宕起伏多灾多难。又因火彩虹那一祥兆,才让我免于所犯孤星带来的许多灾祸。但每逢那些躲不过去的灾祸,必受痛彻心扉之苦。”
“弈对奇门方术感兴趣,我说的没错吧?”
“嗯。不过命格一类的东西却也诡异,用科学没办法解释。”
“当时他们不信,把算命先生赶了出去,但几月后世界政府的分崩离析印证了他说的话。加之我这一双称不上吉利的阴阳眼,便视我为灾星,把原来的名字改为司望,自此疏远。”
“在我四五岁时便有厌恶情绪,尤其讨厌我的眼睛,甚至一度指着我的眼睛将我骂作怪物。”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异瞳。
“很快他们又有了个孩子,他们便把所有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呵……于是,我在他们眼里就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或者巴不得立即消失的人物。”
“奈何彼时我尚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即使受尽冷落欺负,也从不吭声还手,只是一味地把他们对我的一切厌恶谩骂归结为我自己的问题。”
“于是可怜地学尽一切为人称道的学识希望能够讨好他们,让这样的情况能有所改观,但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他们厌恨的是我这个人,仅此而已。”
“不论我怎么改变,他们对我的厌恶始终如一,甚至更甚。”
“而那时我已经将礼仪方面的事刻到了骨子里,想改也改不过来,只能站在角落里,弱小无助地任由他们羞辱谩骂。呵……”说罢冷喝一声,揉了揉黑发,将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吧,我过去这么不堪。”
“爸,我们只是心疼您。”帝胤剑眉微蹙,放下酒杯,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把酒杯捏碎。
“那些东西该死…”言弈暗暗攥拳。
“当年遇到弈的时候,我觉得你太像当年的自己。只不过你眼里满满的恨意太鲜明瘆人,可见你当时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被我压制的恨意和偏执。我不想让你步入我的后尘,也不想让你由一个英才变为报复社会的恶魔,才会去帮助你。”
“叔…”咬了咬唇,“谢谢您。”
“应该的。”
他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母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他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却无时无刻不在学习怎么给他们足够的父爱,怎么做一位合格的爸爸。
“不过好在那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我九岁时他们将我送到另一个地方去住,因为那个司越长大了,他们可不想让我这个怪物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印记。”
“不过住房的一切开销倒是由他们承担的,毕竟我才九岁。于我而言,他们对我的恩情也不过是生我养我这几年罢了。而且这恩情也很快被他们对我恶劣的行为冲散。”
“12岁的时候,我开始玩股票,参加一些脑力竞赛赚了一些钱。因为他们都是按照最低生活水平来支付我的生活费用,所以我很快就把债还干净了。”
“如他们所愿,和他们断绝了一切关系。既然断绝了关系,司姓也自然不再是我的姓氏。”
“所以我查阅古书,查到了帝姓。了解发现,帝氏本是上古王族姓氏,后经世事变迁,为避历代王族锋芒、以免触犯皇权,均将姓氏更易了去,因此导致而今该姓氏的稀少落寞。”
“倒也和我那时的落寞境地相符…呵…然后,我给自己起名为帝桓。”
“‘桓’与‘还’同音,还字有生还之意。他们不是盼着我死吗?那我偏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不仅要活给他们看,我还要帝还高位将他们踩在脚下。”
“刚住进那座别墅时,我经历了接连好几个周的失眠。不过随着我剑术的精进和心理上的逐渐成熟,也不会再出现这种失眠症状。但之后一阵练剑日趋狂暴,我心知那样不行,从心理上和过去一刀两断。”
“我还算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吧?知道别人不喜欢我的眼睛,那美瞳我就从小戴到大。”
“后来我想想还是觉得任他们怕去吧,不过戴美瞳却成了现在都改不掉的习惯。你们两个孩子倒是奇怪,竟然不怕我的眼睛。”
“爸的眼睛很漂亮,我们不怕。”帝胤暖笑道。
言弈颔首,仰头将红酒饮尽。
帝桓笑了笑,接着又垂下眸子道:“但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被我压抑的偏执和病态的仇恨心理。也就是在失控地伤害了煜煜之后,我才认识到自己心理的扭曲偏执和病态。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对他做那种事…之后接受心理治疗才逐渐正常。”
男人垂了垂眸子。
“那您们中午在我回房之后怎么样了?”
“能怎样?呵…我只能‘努力’放下吧。可我知道我放不下。”
“爸,您别这样…放过自己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胤,如果你做了这种事,你能原谅放过自己么?”
帝胤失语。
“所以不要再劝我了。这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
男人咬了咬下唇。
“弈已经为自己以前的事后悔了,胤,你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明白。”重重点头,将红酒一饮而尽。
言弈垂了垂眸子,“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你要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宸宸。”
“嗯…”
“你这孩子心思深。我以为我已经感化得足够、让你终于不再是满心的仇恨,结果事实上你还是满脑子都是复仇,竟然还把我瞒过去了。”
“他们杀了我家,我当然要灭了他们一族。这种血海深仇我如何都不能放下。”言弈只低头揉着头发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是让人毛骨悚然。
“行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去睡吧。”帝桓摆了摆手,起身离了书房。
言弈回到房间,打开床边小桌上的星空灯,坐在慕容宸身旁,看着他,思绪飘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