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永宁城的宅子比这里精致的多。”
庭秋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邀请的意思,没有接口。
待到分宾主就坐,家仆送上酒和点心,两人才真正仔细打量对方。
十二年,岁月在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痕迹。
从年少时的风华正茂,到而今的沉稳内敛。
十二年前的景清丽娇美异常,十二年后的西山景晴明艳出色。
而在景晴的眼中,庭秋显得有些憔悴,但是刚刚那一场长平乐舞却又让她找到了他十二年前的影子。纵然粗布衣衫,纵然消瘦憔悴,韩庭秋依然是那个文武双全,英俊迫人的陈泗名门公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韩庭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十二年分别,沧海桑田,但你我皆得安康,十分欣慰。”
景晴微笑道:“能够重逢,我也十分欣慰。”顿了顿,又道:“铭霞得见生父,十分欢喜。她终于相信过去十二年我对她所说的话,她的生父是个堂堂男儿,绝不会让她蒙羞。”
庭秋声音微颤:“霞儿教养的极好。”
“铭霞告诉我,她的两个弟妹也知书达理。”
庭秋终于稳定心绪,笑了起来。
心绪平静,两人的谈话也轻松起来。韩庭秋发现这一场重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艰难,景晴亲切有礼,而他所担心的那些“怨恨,哀伤”的情绪或许从来就不曾出现在她身上过。她对他,宛如旧友重逢,而今世事变迁,荣华之人言语间难免有一点得意,但不至让他不能接受,最多感慨人生际遇难料。景晴问他到安靖之后的情景,说看他消瘦憔悴,可是大病初愈?庭秋也感慨了一下两地风俗迥异,这几个月来屡屡受挫,加上一家上下的生计重压,实在支持不住了。
景晴微笑:“有人报给我说,韩琳和韩庭幕都已被官府录用,往后的生计该轻松许多。其实韩家的女人们都受过不错的教育,在安靖安身立业并不难。若是自己有心,又有际遇,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必不能。”
庭秋沉默了一下,正色道:“不管在哪里,我都当自己是韩家的家长,一家生计,弟妹婚嫁,儿女前程,都是我韩庭秋的责任所在。”
景晴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聊了一个多时辰,庭秋告辞,景晴命人备马车送,庭秋谢绝了,说回去没多远,在故乡也没有乘坐马车的习惯,不劳管家了。
依然是管家亲自送出去,一路上,庭秋都能感到好奇的目光,心想只怕都督府上下都已知道此事,而他们的好奇和关注也只因为他是“世子”的生父,这么想着也觉得有些尴尬。但想想倘若换过来,他还是陈泗的望族公子,而“景清丽”登门的话,只怕会迎接更多目光,外加各种窃窃私语。
他出门回家不说,景晴这里马上来了一堆人。扶风都督府的属官中有不少和燕飞一样,没有单独找房子,住在府中的。庭秋刚来,就有人听到了消息,又听说他与景晴在院中那一段长平乐舞,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能和她谈笑的都是多年相识,出生入死的好姊妹,景晴闲暇时也从不和她们摆架子,一向谈笑无忌。见她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大大方方的招呼进来,笑吟吟道:“怎么样,还能入各位眼?”几人笑道:“长平乐舞,英姿勃发,果然是大都督形容的——堂堂男儿。”景晴哼了一声:“你们不懂其中的好处,懒得多说。”众人更笑:“是,是,我们不懂,我们也不敢懂。”景晴狠狠白她们一眼:“少给我乱说,铭霞还都叫你们一声姨,没来由的在这里拿她生父开什么玩笑?”提到铭霞,众人倒也收敛了,又说笑了几句各自散去。燕飞留了下来,笑道:“大都督如愿以偿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故人重逢,往事犹记,这场重逢比我预想的美好多了。”
“然后呢?”
“他是铭霞的生父,只要在我扶风境内,我自不会让他落魄。”
“我看韩家这位大爷所求的不止如此吧?”
“哎?”
“韩庭幕尚且求一官半职,而在陈泗,人人都知道这位韩家二少爷最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尚如此,何况他那志向高远的长兄。”
“韩庭秋的确表露了想要求得前程的意思。”
“大都督……”
她秀眉一挑:“我难道会拿官职悦人?”
燕飞笑了:“其实,也有一些不打紧的闲职……”
“哪有什么官职是真正不打紧的,既然制定了,就各有所司。扶风郡内,一切官员我的确都有任命权,但是这是陛下对我的信任,重如山岳!”
燕飞低下头:“是属下糊涂。”
转眼已经是五月。
仿佛一夜间从春末到夏初。
原野碧绿,满山花开。
新生的清渺王朝也迎来了一个绚烂的夏日。
四月,莲锋在白水江以北陈兵准备等待时机进攻江南。五月初,江南最大的诸侯王鸣凤王沐原听月向清渺请和,六月,沐原听月和平的归顺了清渺王朝。她被册封为玉阳亲王,是清渺统一安靖的战争中唯一保存了地位的诸侯王。而在鹤舞,自从顺利越过天朗山后,卫柳势如破竹,不到两个月时间已经抵达州治明州城下。所有人都知道,平定鹤舞指日可待。夺下鹤舞、江南,清渺就只剩下凛霜还没有纳入治理。但是人们都知道,漫长的,让百姓颠沛流离、痛苦不堪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继文成王朝崩溃之后,安靖大地终于又要迎来一个统一的王朝。人们甚至还是想象这个王朝的未来,希望文成强盛时期那种国泰民安,四海来朝的情景能在清渺重现。而安靖儿女们也能在失落数百年后,再次找回一个强大国家的自信与从容。
扶风初夏虽然旖旎,却是百姓们,特别是城外之人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青黄不接。本地人尚且难糊口,难民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而从陈泗逃亡而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从边关到集庆以东的各大县镇都可以看到沿街乞讨的难民。扶风官员们已经在讨论要向朝廷上书,允许把一部分人转到内地的其他郡去。那些带着点家产进来,在城市里定居下的难民还好,经过几个月,多半找到些差事。但是一贫如洗进来的,很多都到了绝境。两国风俗不同,纵然扶风差事好找,但是除了几个州城之外,大多数地方都不愿意雇用这些异国难民。更不要说,难民们总是男子出来找事,这又和安靖的需求大相径庭。
在城中定居的,已经经过两次律令训读,又有保甲可以咨询,比较容易融入当地。而那些居无定所,甚至流落街头的,对这个国家除了“女贵男卑”其他一无所知,难免出现出触犯法律的行为,或者因为风俗不同而与当地居民发生严重冲突,一场场的悲剧就这样上演,又无声无息的过去。这些事都不足以惊扰扶风都督府,最多就是给县官县吏们增加了点工作量。这段日子,都督府的工作量也增大了,每年这段日子都是官员们最揪心的——担心因为缺少粮食发生民变;担心在这种时候偏偏出现敌国入侵;更担心出现什么自然灾害毁掉田里长势正好的粮食……
五月下旬,铭霞迎来了自己十三岁的生日。景晴虽然日常对她管教甚严,但是对这个女儿是疼爱的甚于自己的生命,每年她生日的时候都要给她细心挑选一件礼物,同时举办一个家宴。前一年的礼物,就是铭霞骑的那匹青骢马,这是景晴在一次与庐裘的战斗中亲手缴获的,乃是一匹万中无一的千里马。这一天铭霞得到允许回家吃饭,景晴问她今年想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缺,母亲近日公务繁忙,不要为这些小事费心了。景晴爱怜的揉揉她的头:“母亲为女儿选礼物怎么会是费心的事情呢?”铭霞乘势扑到她怀里撒娇,过了一会儿道:“娘亲,这次家宴,能不能……嗯,能不能让爹爹也来?”
景晴拍了她一下,故意叹了口气:“到底是血亲,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口闭口爹爹的。”
铭霞嘻嘻笑了,过了一会儿抬头道:“娘亲,孩儿懂得规矩的。待到娘亲迎娶了正夫,孩儿一定以嫡父之礼对待,也一定会孝顺他。”
景晴愣了一下:“怎么忽然说这个?”看了看她,正色道:“你听到什么了?”
铭霞坐正了身子,喃喃道:“听说皇帝要给娘亲赐婚,是……”偷偷瞟了一眼,低声道:“是瑾亲王家的人。”
景晴翻了个白眼,暗地骂了一句,对着铭霞苦笑道:“莫在外头乱听,总有那么些闲得发慌的人,没来由的还去败坏人家好人家男儿的名声。皇帝不会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来赐婚。”
其实铭霞这么一说,她就知道这件事也不算空穴来风。瑾亲王是凤楚的姑姑凤瑾,她的儿子嫁给了邵庆望族家的女儿,但是仅仅成婚三年,妻子就去世了,当下在家中守寡,已经守满两年。
文成王朝中后期,安靖男儿讲究守节——此心不二许,此身不二嫁。但是当下在经过了几百年混战后,人口大量丧失,清渺王朝鼓励生育,自然也就鼓励鳏夫再嫁。凤楚连着发了几道诏令,要求在适龄的男子丧妻后必须再婚,且要求皇室宗亲、朝廷显贵带头响应。瑾亲王过去就很喜欢她
,常常说可惜家中没有年龄合适的儿子,不然一定要许给她云云。去年也找了人探过口风,说瑾亲王这位公子在宫中见过她几次,颇为仰慕等等。她总是一笑置之,当下却有了这么个传闻,难保不是瑾亲王去求了凤楚。
她也知道凤楚是不会做这个指婚的,而鉴于瑾亲王的面子,最后必会给这个堂弟选一个家世地位,容貌品行都出类拔萃的。
铭霞告退之后,景晴深深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的不婚还真是给天下人都带来太多娱乐。但是,她做出不婚的选择,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委。完全能理解的,大概只有那么几个人——楼月霜、锦屏还有凤楚。
她至今不婚,二十八岁之前一半是为了铭霞。二十八岁之后,则是为了她想要的“西山家长盛不衰”。辅佐凤楚平定天下的那些臣子们,最出类拔萃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天下人看得准,称她们凤朝三杰——莲锋,江漪,还有她西山景晴。这其中,只有她出自贵胄。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份的危险——对新王朝来说,前朝或者是同一代其他国家的望族贵胄已经是麻烦的渊源,更不要说她还是宗室,而且是差一步就能登上凰坐的人。而她又是武将家门,手握重兵,藩镇一方。她知道自己只要偏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多年来,她的心思就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建功立业,另一半则是维持尺度。要足以荣耀家族,又不能功高震主。
在出发前往扶风之前,她和凤楚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包括她的忧虑和决心。
对她来说,若是迎娶了低门户人家的儿子,那是丢西山家的脸;如果与高门望族联姻,则是更增添“不稳定”的因素。有资格与她这个昔日的孟国宗室,后来的邵庆侯爵联姻的都是旧王朝公卿望族。这些家族盘根错节,势力渗透,在新贵们看来,他们既是阻碍清渺变革的势力,也是让新王朝不稳定的渊源。其中的许多,连她自己都看不顺眼,更不要说将西山家的荣辱与此相联。
所以,她选择了不婚。
事实上,一直到文成中叶,望族女子,特别是名门家主“不婚”并不奇特。多半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避免外姓渗入本家,这大多是名门家主的顾虑。另外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天下没有男人配与她并肩。
只不过,文成中期后婚姻关系变得更重,不婚的情形也就少了。当时与凤楚畅谈,清渺的开国皇帝对她的想法也颇为唏嘘,景晴笑着说:“不过是复个古礼,陛下也不要为臣操心了。”
而在她,既然亲手将孟国交与凤楚,断绝了西山家的山河梦想,就要保住这个家族的安泰。不然,她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西山家的先人。为了这个目的,旁人猜想她眼高于顶也罢,猜想她别有隐情也好,不过是世人的一点娱乐,动不了她在青史上的万古芳名。
清渺四年五月十五,扶风都督府颁布政令——放宽对陈泗难民的限制。
根据新的政令,已经定居,也就是不管在城里城外,有了固定住处的难民,可以参加官府的招募,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身家清白的女子可以从军。但是,仍然不允许他们购置房产、地产。新的政令让难民们又有了期盼,但是那些比较知道事情的人,比如韩家兄弟则难以抑制的感伤了——这只能说明,陈泗的混乱又严重,已经严重到不可能再对扶风产生威胁的地步。
故园无望,而生活还在继续。
政令下达的第二天,韩庭秋也去了官府的招募处,做了登记,招募官员简单问了几句,让他抄写了一段话,就通知他五天后再来参加考核。
那日在扶风都督府与西山景晴的一场会面后,韩庭秋豁然开朗,自逃亡安靖后那种彷徨、无奈、绝望的心情一扫而空。与她在庭院里的一曲“长平剑舞”跳得酣畅淋漓,宛若回到了陈泗,回到了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景晴那一句:“当年我见你席上舞蹈,就想与共此一舞”更是彻底唤醒了他。
眼前这个从容优雅,手握扶风重兵,身在二阶之位的女子,十二年前和他一样流亡于风俗迥异的土地上,和他一样面对截然不同的风俗和瞬间丢失的地位彷徨迷茫。当年她以宗室之贵沦为下婢时尚且能巧笑嫣然,从容以对,直到如今,谈起往事也是笑语盈盈。而他今日的处境比她当时不知道好了多少,她被人追杀,他平安无祸;她身为奴婢,他自由之身;她在陈泗时无所可依,他还有一个“扶风大都督”的故友可求。
对比之下,他韩庭秋还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虽然艰难一些,清渺也还有男儿立业的机会,他既有志向,就不能再向以前那样躲在家中靠兄弟姊妹养活。景晴对他的女儿评价他“堂堂男儿”,他就该有堂堂男儿的样子,不然岂不是真的要让女儿蒙羞。几天后,官府统一考核,韩庭秋毫无悬念的通过了,最后还和庭幕分到了同一个地方。这一番转变,最高兴的自然是韩庭幕,他并不知道兄长去见了景晴,但很欣慰地看到他终于调整心绪,再一次成了他所熟悉的,以及整个韩家都可以依靠的韩家家长。对这对兄弟来说,抄抄写写的事情毫无压力,两人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得以阅读安
靖的典籍、志书等让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就在得到录用的当年,韩庭秋将女儿韩梅送入了前街的私塾。
韩家多年以来对女儿也进行教育,不过都是在家中,启蒙之初家里请饱学且年长的先生回来教导,到了八九岁之后就由自家母姊教养。韩梅在陈泗时已经启蒙,到了安靖后就由紫媛和庭秋指导。但是韩庭秋却说:“让她与此间女儿们一同读书,将来才更容易融入安靖。”韩梅好办,韩竹和韩芝则没了着落,安靖的私塾不收男子。兄弟俩一时只能继续跟着紫媛读书,韩芝倒也罢了,韩竹看到妹妹带着笔墨纸砚出去上学,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庭秋看着难受,和兄弟商量过阵子试着找个先生回家来教,又说难民之家里必还有人和他们遇到同样的困扰,可以将子弟们凑起来一起读书。韩竹在家生气,还被妹妹抢白:“以前阿兄去读书,我也看着羡慕呢,那时候阿兄说什么来着啊?”他更是郁闷,但也知道此间风俗就是如此,内心里实在想到庭秋面前再大哭一场,满心都想着“我要回家,我要回故乡去……”正伤心的时候铭霞来了,见他红着眼睛蹲在门口的样子,上去揉揉他的头,笑道:“怎的这个样子,谁欺负我的弟弟了?”
韩竹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姊倒是十分亲近,他觉得铭霞威风凛凛,气势不凡,虽然和过去认知里的大家闺秀不同,但是怎么看怎么让人羡慕。铭霞一问,他把不能读书的伤心事说了一遍,铭霞倒也同情,安慰说总有办法的,又说过两天自己生日,都督府摆家宴,母亲大人已经同意请他们兄妹几个,外加韩庭秋一起去吃饭。韩竹应了,铭霞看他心情还是不好,拉着他道:“走,我带你去军营里玩!”韩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么?”
“今儿没什么大事,去玩玩不打紧。”
韩竹这才高兴起来,和紫媛说了声,就爬上铭霞的青骢马,姊弟同骑前往东营。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佳节,月圆人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