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另一件事,神君向司寒提起时,脸色就有些凝重了。她提起前不久的某次,司寒前往章尾山帮烛龙一族清除怨气时,在那儿遇到的一位仙娥“知妙”。
司寒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将名字和人对上号,问仙使为何会特别提起她来。
仙使神色不豫道:“那日当着你的面,知妙对你身边那只小蛇妖出言不逊,许多人都记得,你曾当面训斥她。事后,又有人见到,她追在那只蛇妖身后纠缠不休。然后,就在大家从章尾山回到天界的第二日,知妙失踪了。”说到这儿,对方顿了顿,脸色愈加难看了几分,“三天前,知妙的尸体被找到了。”
仙使走之前,欲言又止,末了才匆匆道:“知妙死了。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天界已经传开了,不少人议论,是你养的那只小蛇妖虐杀了知妙。”
司寒向仙使道了谢,之后一整日,她闭门未出,谁也不见。
这件事司寒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但那天仙使说这件事,清浣也在场。
第二天傍晚,司寒打开房门,清浣已站在门外多时了。她性情柔顺,平日里不爱说话,但这一次,她格外郑重地告诫司寒:“殷和这个人,性情难测,知妙的事,有很大可能真是殷和做的。”
那天之后,司寒渐渐疏远了殷和。
知妙的死,天界也有意轻轻揭过,因而知妙惨死的事,就那么船过水无痕,之后无人再提。但司寒并没有因此原谅殷和,也没有去当面质问他。
她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回想起来也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在章尾山她替殷和出头训斥知妙的当晚,殷和来房间找她,和她说的一些话。再比如,仙使说起知妙失踪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殷和格外亢奋开怀的模样。
类似的事情分开来看,每一件都看似无足轻重;可把它们合在一起再看,就有些令人吃惊了。
司寒对殷和的疏远,最先觉察到的还是几位与她亲厚的长老。
殷和也很敏锐,但他仿佛比刚认识时胆子大了许多,脸皮也厚了许多,明知有好几次,司寒都是找借口外出,避开与他见面。他还是想尽办法打听到司寒的去向,在回青要界必经的路上等她。
有时,司寒身边有许多天界来的神君跟着,他们商谈正事,殷和不便上前,就一直在队伍的尾巴默默跟着。有时,司寒身边跟着的都是熟面孔,他就厚颜凑近,不论司寒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头说两句。
若不是渐渐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以他的容貌气度,加之能言善道,任何人都很容易就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但司寒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了。
因为司寒的态度变化,不论是几位长老,还是族人,或是客居在青要界的其他朋友,对殷和的态度,只会比从前最差劲时,更恶劣百倍。
没有人知道殷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人在意。
但司寒知道,殷和是何时偷偷溜回来的。
那是个阳光晴朗的午后。司寒从外边回来,因为连日降霜落雪,涤清怨气,她损耗了大半神力,本就非常疲惫,吩咐过清浣几件琐事,就在寝殿的一张软榻上睡着了。
因而一开始,刚听到外面闹起来的声音时,司寒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当她飞过白玉石桥,赶到姑射莲池附近,清浣为了保护两位年纪较小的族人,已经被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吹来的怨气撕扯着,活生生在司寒的眼前撕成碎片,化为一片血雾。
那时她的眼睛因为长期且密集地搜集焰煞碎片,已经不太好了,尤其像这样刚醒来的时候,双眼总蒙着一层淡淡的翳。
远处响起年幼的族人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还有客居于此的妖族朋友惊慌无措的问询声、求救声。司寒来不及细想如此凌厉的怨气是从哪儿来的,她取出莲花七弦琴,想要尽快降下霜雪,净化这股被吹进青要界的强大怨气。
清沅不顾清渝的阻拦,想上前为司寒护法。
殷和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两手空空,凌空一指,司寒就发现,自己所在之处,不知何时被人绘了一个须弥锁仙阵。
突如其来的厉风,源源不断的强大怨气,还有打定主意让她一脚迈入的诛神阵法……
这是有人一早就算计好一切了。
司寒不知道殷和从哪儿学来这么阴毒的诛神之术。她虽不喜殷和的心思行事,到底自己也救过他、帮过他、真心想把这条小蛇养好,本打算渐渐疏远与殷和的关系,也算不辜负两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可她没有想到,殷和竟然恨到非要杀了自己,诛灭青女全族的地步。
两人目光相交,司寒看着他含笑而狂乱的双眸,心中有了决断。
殷和并不知道司寒在想什么,见她终于肯正视自己,忍不住眉眼弯弯地恳求道:“姐姐,你就乖乖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司寒知道,若自己能顺利施展术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青要界的日子会很难熬。但只要能活下来,就有希望。她的族人,都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不会浪费她以性命为代价为他们争取的生路。
打定主意,司寒翘起唇角,朝殷和笑了一笑:“乖?”
殷和望住眼前这位上神,她之前应当正在午睡,听到外面这些废物的动静,只穿了一条淡青色的襦裙就赤足追出。满头青丝尽数散落身后,此刻她的眼神冷静极了,清凌凌地望着他,那样认真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她这样注视过了。
“我要的从来都不多。”殷和嗓音微哑,朝司寒伸出一只手:“我只想姐姐从此之后,都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好不好?”
司寒的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殷和的这个阵法不仅能禁锢得她动弹不得,还在飞快瓦解消耗她的神力。若她就此屈服,乖乖引颈就戮,至多也活不过半天光景。
司寒笑了一声,纤白若笋的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垂落在了七弦琴上。瞬间,两行鲜血顺着司寒的眼角淌下,在她白皙的脸庞留下两道蜿蜒狰狞的血痕。
“不!”清沅跌在地上,向着司寒的方向不住磕头:“神尊,停下来!”
清渝也很快明白过来司寒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朝着殷和怒斥:“神尊待你不薄,就算此前有心疏远,到底也不曾对你有过半点亏欠。你今日要杀神尊,不如先杀了我!”
司寒要逆着阵法的压制强施霜雪,每动一动指尖,都要承受极大的反噬。不然也不会只拨了一下琴弦就双眸滴血。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眼眶不断滴落,眼前渐渐被一片血红浸满,司寒隐约看到清渝向殷和身后攻去,想要出声阻止,手上的动作却不能也不敢停下来。
此时若停,前功尽弃。
她所有的族人都会死在这里。
琴音清越而凌厉,司寒又拨了两下,更多的鲜血沿着眼眶滴落,随之从耳朵、口鼻流出。
她看到清渝被殷和借用周遭的怨气撕成碎片,和清浣一样惨死在眼前。
她看到更多的族人在同一时间或弯腰或下跪,他们根本无法承受源源不竭四下蔓延的怨气。
漫天大雪倏然而至。
数不清的霜花雪片,随着盏盏散发着幽微光芒的青莲,自天空倾盆落下。周遭的怨气飞快流动游走,转眼就被蕴含着清洁之力的霜雪打落在地,又被一盏又一盏巴掌大小的青色莲花压制,吞噬,消失不见。
司寒眨了好几次眼睛,可眼前除了血红,还是血红。
到后来,她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畔传来什么人模糊的叫喊声。
是殷和,他在说什么,停下?还是在求她,说对不住?
都不重要了。
司寒缓缓吐出一口气,只听一声嗡鸣,十根葱白的手指,一同落在了面前的七弦琴上。
司寒看不到的是,在她十根手指一同落下的瞬间,眉心淡紫色的天然印痕陡然射出夺目的青色光辉,满头乌黑在同一时间尽数转白。
清沅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司寒听不清。她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和族人们:别担心,有我在,你们都会好好的。
但她只是喷出了一口又有一口的鲜血。与此同时,她的指尖逆着琴弦飞快一抹,随着数道血痕,莲华七弦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七根琴弦在同一时间,尽数折断。
七弦琴折之日,也该是她羽化的时候了。
司寒凌空而立,以指尖鲜血在面前飞快写下三绝禁令。
她已双目尽盲,双耳失聪,满头白发,面容苍白不似活人,禁令写完,她缓缓抬臂,两指做剑,隔空一指。
殷和呆愣之际,已然口吐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径直推出山门,当场摔去半条命,昏死过去。
司寒没有食言。
除了为保护族人和司寒、清渝和清浣两位长老,青女族全都活了下来。
而青女族人以外的那些人,都随着殷和在同一时间,被驱逐出了青要界。
禁制落下,山内禁出,山外免进,不论生死轮回,永无逆转。
漫天的哭泣声中,司寒的身影倏然化为点点金光,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姑射莲池碧波荡漾,一抹绿莹莹的新芽,悄悄钻出了脑袋。
梦境的最后几刻,曲苏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觉浑身骨头像被什么东西一根根碾碎一般剧痛无比,直到某一时刻,她陡然感觉浑身一轻,整个人仿佛消散在天地之间似的,随即,她便看到天地在她眼前颠倒翻覆,又缓缓归正,清晰映入她的眼帘。
曲苏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她身边的清沅。
清沅正捧着一碗刚出锅的上好灵药,她愣愣地看着睁开眼的曲苏,嘴唇颤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曲苏坐起身来,端详着清沅的模样,眸光闪烁,灿若繁星:“不是才过了三万年,我还以为你要变成老太婆了,没想到呀,怎么还越长越漂亮了?
药碗倾倒,曲苏身形一闪,将碗一捞,洒落半空的灵药再度填满碗中。
曲苏端起药碗,抽了抽鼻子:“不错呀!你这炼药材的本事又精进了。这是打哪儿找来的千岁白芙蕖,闻着还真香,怎么,你这是打算替我以形补形?先说好啊,我的本命元身可是青色的,你这给我补多了,我不会褪色吧?”
清沅一头扑进曲苏怀里:“您回来了!”
曲苏抱住清沅,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温声笑道:“是呀,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