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 不速之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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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刮过脸畔,寒得刺骨。曲苏飞快穿越层层密林,落脚时甚至能感觉到靴子向前挪动时带起的黏腻。
那是之前杀人沾的血。
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她自己身上浓得近乎窒息的血腥气,她缓缓放轻脚步,似乎捕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吐息。
“周周,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曲苏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她死死咬住舌尖,甚至觉得口中尝到淡淡铁锈味,却发现自己仍然深陷梦中。
她已清楚知道那是梦,却怎样都醒不过来。咬舌尖也好,用手掐大腿内侧也好,她甚至尝试屏息,却发现周遭仍然是冷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响动,以及那道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吐息。
“周周,出来呀,是我。”梦里的自己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曲苏深吸一口气,既然醒不过来,那就再梦一遍也罢。虽然她是极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夜的。
那一晚本来是她的任务,事先筛查信息时她已得知,目标人物并不懂武功,也没什么得力的朋友,那本该是一次非常简单也非常完美的刺杀。但正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简单、太容易了,她中计了。
她本以为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殊不知她才是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而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明了。无止境地厮杀,混乱中四下奔逃,她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才突出重围,只记得那晚星光寥落,彼时她借着远处极幽微的灯火一看,随身多年的红罗刀已经砍到卷刃。
她两臂、小腿、后背已有数道伤口,最重的一刀伤在左肋,若不是她凭借多年训练反应及时,那一刀刺中的就是她的心脏。
围上来的人还在增多,而她早已战至力竭。
飞刀朝她刺来时,宛若紫电青霜,又有雷霆之势,她只来得及听见刀刃穿风过叶的风声。
那柄飞刀本该刺中她太阳穴的。
该是她死的。
是岳周及时出现,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
刀锋刮过她的脸颊,刮出一道极细的血痕,那刀太快,一开始她甚至没留意到,其实刀锋不仅仅划过她的脸。
转脸的一瞬间,她其实看到了,岳周略微偏了偏头。
岳周的出现宛如从天而降,有了这位打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并肩作战,她浑身上下仿佛又生出使不完的力气。她拉着他一路奔逃,行至一个岔路时,为了引开来人,她与岳周约定,两人分开奔逃,稍后在南郊靠近山脚的小树林重聚。
终于赶到小树林时,她记得自己接连喊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低低吹起一段口哨,那是独属她和岳周之间的暗号。
周遭一片静谧,仿佛连风都止息。
下一瞬,缓慢的脚步声出现在她左前方一点的位置。
“周周。”曲苏难掩心头的雀跃,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去抓。
“曲苏。”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岳周苍白俊美的脸。他的脸上有两道血痕,向来漂亮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
看清岳周双眼的那一刻,曲苏彻底忘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
她又回到了那一夜。
震惊、慌乱、无措,数不尽的懊悔和自责,比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浓,比头顶无月亦无星的夜空更沉重,朝她迅速围拢,犹如汪洋倒灌,将她整个人彻底湮没……
是她筛查信息不慎,是她顺风顺水太久,是她太过大意轻敌。
如果真要死,就让她死好了。反正她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打五岁那年被大哥捡回“落羽”,大哥手把手教她功夫,供她吃穿,让她足足过了十五年的逍遥日子。如果就在那一夜,让一柄飞刀穿过她的头颅,死个干净利落,她绝无任何遗憾不甘。
可她没有死,岳周却替她瞎了一双眼。
可岳周还那么年轻,他不仅是她在落羽之中最好的兄弟,更是大哥接管落羽后一手培养提拔的左膀右臂。江湖杀手排行第一的岳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岳周,有着一双漂亮眼眸、与她无数次坐在月亮底下把酒言欢的岳周,因为她瞎了。
事后,大哥第一次开口让她去戒律堂领了十鞭子。还罚她接下来所有任务所得,都要拿出一半分给岳周。
大哥语重心长对她说:“苏苏,别怪兄长罚得重。岳周为你失了双眼,有些事,这一生兄长都可以替你挡,但有些责任,你要学着自己扛。”
十鞭子抽在脊背,真的很疼,可这怎么可能够?
岳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为她挡过箭、试过毒,背着后背中刀的她走过两天两夜的山路,他是她的兄弟、挚友,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些弥补,根本不够。她要努力赚银子,要像大哥说的学着尽快长大,她会替岳周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去尝试帮他恢复光明。
她已经顺利找到他,从这一刻起,她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伤害。她再次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周周,跟着我。”
“嗯。”岳周应了一声,甚至还像从前没事人那般,朝她笑了笑。
可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向的弩箭呈破空之势,擦过她的肩膀,“扑哧”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她看见岳周的心口绽出一朵鲜红的花,他朝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无尽鲜血从他的唇喷涌而出。
她一步冲上前,想要扶住他,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原来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她曾经拉住岳周紧紧拽着他的地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最后是岳周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跌坐在地,清晰看到他坠下崖的那一瞬。他似是怕吓到她,如从前两人谈笑时,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岳周!”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那一晚,不是这样的!
曲苏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单手扶着桌沿,一个人在客栈的屋内无声站了好一会儿。
壶里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梦里那一夜的风。但梦里的风会让她迷幻,而冷水灌进肚子,能让人快速清醒。
擦掉唇畔的水渍,曲苏拎起床头的包袱,一把推开窗。
春风裹挟着淡淡花香,伴着往来车马行走翻起的尘土,轻拂过她的鬓角鼻尖,曲苏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
眼前这个温暖、鲜活、尘土飞扬的人间,才是她可以牢牢把握的真实。
这是大周至德元年暮春,翠柳飞絮,暖风熏人,正是一年好时节。沧浪城外一处小镇,遍栽梨花数里,年年此时,梨花飞雪,蜂黄蝶粉,远近闻名,爱好踏青的青年男女常常相邀前往。
“糖渍果子怎么卖?”
“这位姑……”卖果子的小贩话到嘴边,抬头间看清摊前女子的装扮,又连忙改口道,“女侠好眼光!这个呀可是咱们棠梨镇的特产,这一路走来您看到不少梨花吧,我这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头茬儿红棠梨腌的,还用了咱们这儿上好的百花蜜。”
曲苏听到小贩的称呼,不禁一乐,她自认近来穿着和其他女子无甚差别,只是行走匆忙,忘记摘去腰间那柄短刀,居然被这小贩看出了江湖身份。左右无事,她一罐罐看过去,最后接连指了几样:“这个,这个,还有你说的红棠梨,都给我包一份。”
“得嘞!”小贩手脚麻利,很快包好果子,还单独包了一小份,里面有七八枚各色果子,递过去说:“这个送给您。吃着好您可记得再来啊!”
曲苏笑眯眯地应了声,捻了颗甜杏脯送进嘴里:“唔,好吃。”她仰脸看看头顶的太阳,“我以前还真会选地方,真是便宜岳周那小子了!”
棠梨镇不算大,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就到了记忆中的那处院落。
她渐渐停下脚步,当初走得匆忙,那件事发生后,她将人安顿在这儿,当晚就北上寻药,可记忆中,这院子好像没眼前这么的……精致妥帖啊。
院墙和篱笆显然重新打理过,其中一根篱笆桩上还挂着个巴掌大小彩色丝线编织的蝴蝶结。院里栽着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以及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来,甚至还架起了葡萄架!放眼望去,粉的白的蓝的花儿开得繁茂,色彩鲜亮,几近夺目。离葡萄架和石桌不远的地方,还挖了个水塘,看这样子,这家伙还打算在家里养鱼?
“不对啊。”她忍不住嘀咕,“这不是岳周那家伙的作风啊!”她还是走上前,准备敲门。
她定睛一看,更觉出几分不对来。头一回来那天,门口那两扇破木门板,一边沟壑纵横,另一边摇摇欲坠,她当时也没留意,随手一拉,那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半扇老梨木门顿时不堪重荷,“嗞嘎”一声,兜头朝她扑来,幸好没砸她个乌眼儿青。那破木头门可绝不是眼前这两扇新漆的枣红色门板。
向来心大胆儿肥了二十年的曲某人当下觉出事有蹊跷,忙不迭伸腿踢门。
“你做什么!”
怀抱着大包小包干、鲜果子的“曲女侠”听到这声厉喝,懵懂转身,就见不远处站了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格外妩媚,露出的半条手臂戴了足有十几圈缠臂金,日光照耀下,一圈圈金臂钏熠熠生辉,愈加衬得她两条酥臂雪白细润。腰间那条满绣榴花罗裙艳红似火,偏她生得纤腰长腿,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此时,美人那双顾盼生姿的勾魂眼警惕地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张口质问:“你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为何要砸我家的门?”
曲苏好不容易将自己一双眼珠子从美人儿胸前酥白拔出来,可巧顺着曼妙的曲线向下一瞄,就瞧见她腰间用洒金杏色软烟罗系成的蝴蝶结,曲苏忍不住扭头又朝那篱笆桩看了一眼。
这打结的手法千千万,但篱笆桩上那枚随风摇曳的蝴蝶结,与眼前女子腰间的蝴蝶结,简直如出一辙,连一长一短两条尾巴的俏皮风格,都一模一样,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来这院子能修缮打理成今日这般境界,是多亏了眼前这位红裙姑娘。
“喂,我在同你讲话,你这人怎的这般没有礼貌!”
曲苏转过头,挠了挠脸:“这个,我能先问一句……”
“林梵。”跟在美人身后的男子没等曲苏说完话,便先开口叫道。这男子声音犹如风入松间,疏疏落落,委实清越好听得紧。曲苏只觉得耳根一酥,这才记起,她刚刚看美人儿太过专注,一时忘了她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这一望可不得了,曲苏手一松,差点儿没把怀里的蜜饯果子通通砸在地上。
男子头戴九珠冕旒,手执柳枝青翠欲滴,一袭长袍宛如云蒸霞蔚,说不出的流光溢彩,愈加衬得这人面如冠玉、身若修竹,纤腰一握……曲苏一边看一边悄悄拿手比了比,当真是双手合拢分外好抱的尺寸。那张脸更是入目难忘,长眉入鬓,眸若寒星。哪怕是这样微垂着眼谁都不瞧,那副微抿着唇的疏冷模样,也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心动。那笔挺的腰,那鸦羽般又浓又翘的眼睫,还有那绝不屈从、目若无人的高冷气度!
此人绝非凡品!可惜看他这身衣着,全然不似正常人的装扮,倒像刚从戏班子跑出来的戏子。曲苏将纸包夹在臂间,腾出手来给他鼓了鼓掌:“这位仁兄,你这身装扮……是来不及换戏服吗?”
男子垂首,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眉心轻蹙,并不搭理曲苏。他再次将目光凝在红裙姑娘面上:“我的问题,你要认真想清楚再回答。”
红裙姑娘眼眸下垂:“人都没了,现在追究当年的细节,还有什么意义。尊上还是请回吧。”
曲苏竖着耳朵铆足劲儿听,也没听清红裙姑娘是如何称这位俊美青年的,但这不妨碍她走上前凑个热闹。她刚伸出手,想摸一摸男子身上的布料,不想手指距离衣袖只有半寸时,对方刚刚好又挪开半臂距离。
男子睨她一眼:“放肆!本尊衣服可是你能碰的?”
还本尊?曲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是唱戏唱上瘾了?”她退后一步,将男子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这位仁兄,别说,你这法衣料子选得不错,扮的是哪家神仙?我不记得哪一出戏有神仙出场,你这可是唱的什么新戏?”
男子开始还有些不耐,待听到她后半句,面上微怔,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装束,那脸色落在曲苏眼中,愈加有趣。
曲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你这料子是哪家布庄买的,改天我也去买来做条裙子穿。”
男子面色仍冷冰冰的,只是眉眼间细微的神情变幻可以看出,曲苏这话说得他委实恼了。
他抬起眸,就见曲苏抱着手臂,歪头瞧着他笑,那副神情明显是在看他笑话。
男子唇角微翘,淡声道:“想穿这身衣料,怕你永生永世,都无法达成所愿了。”
曲苏“呵”了一声。她原本只是看这人生得俊美,一身穿着也足够有趣,才主动上前搭讪两句,不想这长得异常好看的人,脾气也异于寻常的臭。
尽管刚刚听到红裙姑娘与他之间的只字片语,可凭借她多年来行走江湖,阅遍人情世故的丰富经验,她觉着,这事儿不难推断清楚。
论美貌,红裙姑娘虽是个难得一见的娇媚美人儿,但比之身后这位玉面郎君还是差了不止一点点,故而从前两人相恋,这位郎君很可能恃靓行凶,没有好好珍惜人家。中间略过各种误解纠结,两人闹掰了,如今郎君后悔了,想要挽回,但姑娘去意已决,不同意和好。
不愧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美人儿,人美心硬,当断则断,她喜欢!
曲苏干脆撇开这穿神仙道服的古怪家伙不理,笑眯眯对红裙姑娘道:“这位美人,我向您打听个人。”
红裙女子虽然面上透着不耐烦,到底还是走上前几步:“说吧。”
“我想问,这一家。”她指了指身后那扇新漆的枣红色木门,“是不是住着个姓岳的小子。”
红裙姑娘闻言神色微变,她再度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但比初见时更警惕,此时她的眼神更多透出审视和挑剔。其实曲苏长得并不差,但她本人似是疏懒惯了,并未精心装扮自己,与时下女子相比,她发式梳得毫无新意,似乎只图轻省简便,面上唇间更是不施粉黛,就连耳间都没有任何配饰。只是老天似乎对她颇为眷顾,她生来肌肤便欺霜赛雪,那双红唇色泽嫣粉,唇形饱满,哪怕素面朝天,也仍是个清水出芙蓉的妙人。她肩上背的包袱看起来大且沉,压得左肩微斜,唇角沾上了糖浆也浑然不觉。大约是被打量得久了,她眯着那双弯月般的眸子朝露齿一笑,还将手上的蜜饯果子递了过来。
红裙姑娘微微摇头,双眸盯住地上的某处,似是打定主意不再看她,徒惹误会:“既是来找人,总该说明自己的身份,不然别人怎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曲苏一听这话就乐了,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看看红裙女子,又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她身后那位,慢悠悠道:“姑娘这话说得就错了。好人坏人,又不是写在脸上。有的人长得虽好,可这人品却是信不得啊!”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愣了愣,待看清她目光所指,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不错。”
曲苏又道:“至于我是谁,等见了岳周,姑娘细细问他本人不是更好?”转身间,她看向两人身后这处院落,了然道,“想必此处能有今日光景,是岳周那小子承了姑娘的恩情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喧宾夺主的味道,可不等对方小脸儿挂霜,曲苏又道:“既然都住到了一起,岳周可找了媒婆,这三书六礼,过了没?”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俏脸由白转红,再看向曲苏笑眯眯打量她的模样,不由福至心灵,嘴唇微颤,连声音都透出几分婉转羞涩:“这位,难不成是岳周哥哥的姐姐?”
美人儿声音好听,这一声“岳周哥哥”也喊得曲折婉转,分外甜腻。岳周这小子,还真是好大的艳福!曲苏险些被嚼了一半的桃脯呛着,连连捶了捶胸脯。如此粗鲁动作,不单看呆了身旁的红裙姑娘,连身后不远处的俊俏郎君都接连瞥了她两次。
曲苏连忙摆了摆手,可一转念她便想到,自己虽比岳周小了两岁,可平日里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她既未称呼过一声兄长,也未喊过一声师兄。如今有送上门的机会能让岳周的未来娘子喊自己一声姐姐……她翘着嘴角坏笑道:“这个吗,说是姐姐也不为过。既是一家人,咱们就别站在外边寒暄了,先带我进屋喝口水可方便?”她边说,边往门口方向走,念叨道,“这玩意儿吃多了真有点口干。”
“姐姐怎么称呼?”红裙女子几步上前,主动推开门,一边颇为殷勤地接过曲苏怀里的大包小包,一边眸光幽深朝身后男子看了一眼。她招待曲苏,“身上包袱可重?请先随我来这边。”
曲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先时在门外那位穿着古怪的男子,竟未打一声招呼,便跟在她二人身后,大摇大摆进了这院子。
(二)
“我姓曲,单名一个苏字,你可以随岳周,喊我一声曲姐姐。”曲苏越说,越是忍不住笑,她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占了岳周的便宜,当上了姐姐。她一直嚷嚷口渴,嘴却不消停,“或者叫我苏苏也可以。岳周他不在?对了,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红裙姑娘顾不上回答曲苏的问题,从后厨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拿茶盏盛了,恭敬地端给了穿道服的古怪男子,又舀了一碗清水给曲苏,这时才回答曲苏的问题:“我叫林梵。姐姐别嫌弃,这是咱们自家挖的井水,干净的,而且很是清甜。岳周哥哥他这会儿应是在附近的书塾。”
曲苏是真渴了,撂下包袱,双手端碗,接连灌了几口,道了声:“舒坦!”她将碗一撂,指着跟进来的古怪男子问,“这人是谁?是你的客人,还是纠缠你的登徒子?要不要我替你打发了?”
那男子进了院子便抱着手臂站在水塘不远处,微垂着眼,气定神闲,似在观察塘里那几尾游得甚是欢畅的大青鱼。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庭院主人。
林梵手指微颤,但态度到底还算坚定,她走到那男子身边,语气恭敬地轻声道:“尊上还是请回罢。”
男子声气不高,看了林梵一眼,一派从容神色:“不回。借厢房一用。”
说完,他也不等林梵有何反应,广袖一甩,径自寻了间空着的厢房,推门走了进去。
曲苏在一旁观察:林梵不欲与这男子过多纠缠。曲苏细细观察她的肢体语言就知,她对这男子不仅怀着显而易见的幽愁暗恨;那微微收缩的瞳孔和轻颤的手指都在说明,她对他心怀畏惧。故而尽管她心中不满极了,也不敢出声拦阻。
而那男子显然深知这一点,故而毫无顾忌。
她如今好歹也是这大周朝最大暗杀组织“羽落”排行第三的杀手,尽管从前岳周双眼未盲时,年年魁首都是他来做,但要论对女人和八卦这两项的,曲苏十分敏锐,她观察细微,总结周到,从她十三岁成名至今,放眼江湖,罕逢敌手。
就连岳周那小子,从前再怎么散漫,每每论及此,也要当面作揖,道一句“甘拜下风”的。
曲苏把见到这两人以来种种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又在内心一一补足细节,低声问林梵:“你心里,现如今已没有他了吧?”
林梵被她问得一呆,脸上透出几分茫然。
曲苏点点头,是了,闹到不欢而散的情侣,分手后凡被问及对方,女方总是恨不得撇清一切,之前种种当作从未发生。更何况,如今她与岳周有了新家,看看这庭院和房内的布置,处处透着精心细致,想来林梵也是打定主意要与岳周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曲苏自问对于女子琵琶别抱从无偏见,依她对岳周的了解,那小子性格不羁,一旦对什么人上了心,也不会计较她从前过往。
这事儿就好办了。
曲苏拍拍林梵肩膀:“屋里坐着,我去撵人。”
幸亏她今日来得巧,林梵生得娇媚柔弱,岳周如今又身体不便,实力到底大不如前,院子里那小子看着就是个功夫不错的,若这三人聚到一处,很可能岳周要吃大亏,搞不好刚到手的媳妇儿还没捂热,就被人强抢了去。
哪知曲苏刚跨出一步,手臂便被一只绵若无骨的小手抓住,她不由得挑了挑眉,笑着道:“是我小瞧了,你这力气,还真不是普通女子所有。”
曲苏想想也是,家里院墙的青砖都是新砌的,几处篱笆扎得又结实又漂亮,再瞧那葡萄架、水塘和家里新打的桌椅板凳,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怎能将这庭院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井井有条。这样一想,曲苏看向林梵的目光愈加透出几分欣赏。
林梵被她说得面色微僵,眼中透出的焦急神色却真真切切:“曲姐姐别去,你不是他对手!”
曲苏闻言便笑了声,拉开衣袖上摸着软绵绵却很有力气的小手:“放心,你曲姐姐也不是一般人。”
那男子动作委实很快,曲苏才走到院中,他已更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出来,如墨青丝以一枚白玉莲瓣发冠高高束起,通身衣物说不上多华贵,只是格外熨帖。他换了这身劲装打扮,又兼他眉目如星,气质冷峻,委实半点也不像唱戏的,反倒像个仗剑走江湖的侠客。
曲苏半眯着眸子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哟,转眼间就把戏服脱了啊,人家姑娘都不愿搭理你,阁下是不是也该知趣离开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从厢房出来时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明显是将换下那身衣物留在屋里了。
这摆明是想赖着不走啊!
男子面无表情,待听到她这话后,注意力从远处屋内的林梵移到面前曲苏身上。他身量颀长,曲苏在女子里面算得高挑,可他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这么半垂着眸看向她,曲苏莫名就觉气势上不自主矮了一截儿。
曲苏生有二十年,自诩深谙审美之道,都说“灯前观花影,月下赏美人”,这美人总是在光影朦胧里细细观赏才是美绝。她从前也觉这两句话说得颇有真义,可今日这白日青天的,当着这昭昭烈阳,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人若是真的好看,哪怕是烈日当头,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也还是好看的无与伦比。
然而好看归好看,正事儿还是要办。
曲苏深吸一口气,欲再开口,就听面前男子神色不改,那双似是含着远山淡水的凤眸轻飘飘朝她瞥了一眼,似在嘲弄,又似压根儿没将她映入眼底:“与尔何干。”
那语气也着实冷淡,连个问话的意思都没有,完全像在阐述一个事实。
若论模样气质,此人确实生得霁月清风,是她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俊俏。远的不说,岳周那模样在男子里面也算生得一等一的好,可若跟眼前这位相比,却没有一较高下的可能。但一想到见到此人以来他种种纠缠、跟踪行径,联想林梵看向他时眼中难掩的恐惧,都足以说明,此人不仅是个神经有问题的戏子,还是一个人渣!
曲苏单手叉腰,另一手就朝腰间的“斩尽春风”摸去:“怎么与我无关?这院子我买的,你现如今站在我的地界……”
男子淡淡截断她未说完的宣言:“我刚刚听闻此间主人名为岳周。”
曲苏一噎,正想继续争辩,就听身后林梵的声音低声响起:“这确是岳周的家。”
男子瞥了林梵一眼。
只这么一眼,曲苏便见林梵脖颈微缩双肩战栗,交握在腰际的一双小手紧紧攥着,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尽管她鼓足了勇气出来与之对峙,心底仍然怕极了眼前这男子。
曲苏道:“吓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你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男子的目光越过曲苏肩头,有如剑芒,直指林梵:“当日炁渊情形,你据实说来。你在此间的事情,我不干预。”
曲苏一手按在腰间,只待男子再敢出言不逊,定要让他好好长点记性。可谁知道这家伙开口说的话,单拎出来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合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
气渊?还是弃园?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还有,他这说话的口吻,也真十足欠打,他以为自己是谁,玉皇大帝还是天皇老子,张嘴就逼人“据实相告”,还什么“他可以不干预”?说的好像天大的恩赐一般!
“姐姐,让我同他说几句话,从前一些旧事,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林梵对曲苏福了福身,随后她走到男子面前,微一福身:“可否移步说话?”
男子随林梵走远,林梵低眉恭敬对男子道:“那日确实凶险万分,我拼了一条命才得以逃脱,并不知道清潋身边情形。但若问我,我绝不相信这事与她相关。”她咬了咬唇,似有千般不甘,眼睛看着另一处道,“尊上若真有心查明真相,为何不多查查清潋以外的其他神仙呢?还是尊上也和那些上仙一般,就认准了此事与清潋相关,其余的人全都轻轻揭过罢了。”
男子若有所思,一时未再多言。
林梵忍不住飞快瞟了他一眼:“我知道的都已说了。尊上刚刚答应过的,我在这里,就和其他人一样,过最普通的生活。”
男子双目扫过林梵眉间细细闪烁的猩红之焰:“林梵。”那抹猩红之焰,常人眼中不可见,但他不是凡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林梵自炁渊出逃已有三百年,这期间她身上怨气本已消弭近无,可她与凡人相恋,动了真情,贪嗔痴怨相伴而生,如今她周身怨气,已有飘忽游走、源源不竭之势。
他确实不会干预人间诸事,但他更不会轻纵任何一个有可能祸乱人界的怨妖。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塘,眼神深邃:“凑巧,我在此间还有些未了之事,要叨扰林姑娘几日了。”
林梵一听这话,浑身一颤,双眸圆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