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听我师父说过,骨笛招东西,分时辰。子时吹,招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枉死的女魂。”
我心里一寒,突然想去看看。跟老馆长打了声招呼,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跑。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远远看见陈瞎子正往山缝走,他走得极稳,脚底下的碎石子都避开了,根本不像个瞎子。
我悄悄跟在后面,不敢靠太近。他走到山缝口,停下了,从怀里掏出那支骨笛,举到嘴边吹起来。笛声一响,山缝里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动。接着,又飘出女人的笑声,缠缠绵绵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你吗……”陈瞎子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笛子抖得厉害,“我把东西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枚银簪,簪头镶着块鸽子蛋大的翡翠,在月光下透着幽幽的绿光。那翡翠的颜色很特别,不是常见的阳绿,而是像深水潭一样的暗绿,里面像是有东西在动。
就在银簪被递进山缝的瞬间,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伸了出来。那手纤细得像根芦苇,皮肤白得发青,指甲却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它一把抓住了陈瞎子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陈瞎子的骨头都发出了“咯吱”的响声。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捂住嘴蹲在石头后面。只见陈瞎子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死死攥着银簪不放。山缝里的笑声变成了哭嚎,尖锐得像刀子,刮得人耳朵生疼。那只手猛地一拽,陈瞎子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山缝,只剩两条腿在外面蹬踢。
“别碰……那笛子……”他挣扎着回头,空洞的眼眶对着我的方向,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接着,整个人就被拽了进去,山缝里传来一阵骨头碎裂的声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我腿肚子发软,连滚带爬地跑回老根家,把老根他们喊了起来。等我们举着松明火把赶到山缝时,那里己经没了动静。陈瞎子不见了,地上只留着那支骨笛,笛身上的花纹不知何时变成了鲜红色,像是刚吸过血,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老馆长捡起骨笛,手指刚碰到笛身,突然“哎哟”一声扔在地上。他的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笛身上,竟顺着那些花纹渗了进去,像被海绵吸走了一样。
“这不是普通骨头做的,”老馆长脸色煞白,声音都在抖,“是……是人骨,还得是处子的腿骨,你看这弧度,正好是膝盖往下的位置。”
火把“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吹灭。老根举着松明往山缝里照,火光只能照亮半尺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快……快把它埋了!”老根的婆娘哭喊着,抓起身旁的石头就往骨笛上砸。
“别碰!”老馆长拦住她,从背包里掏出块红布,小心翼翼地把骨笛包起来,“这东西有怨气,得用红布镇着。”
那天夜里,我们把骨笛埋回了山缝,又搬了几块大石头把缝口封死。老根还杀了只公鸡,把血泼在石头上,说能辟邪。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就在那片黑暗里,睁着眼睛。
回县城的路上,老馆长一首沉默着。快到文化馆时,他突然说:“我知道义和班的事了。”
他说,民国二十六年,义和班在麻黄梁演出,班主的女儿翠喜红得发紫,被当地的劣绅王老虎看上了,要强娶做妾。戏班的人不愿意,夜里收拾东西带着翠喜逃跑,却被王老虎的人追上,躲进了那道山缝。
“王老虎没让人进山缝,”老馆长望着窗外的黄土坡,声音低沉,“他让人在缝口点了火,还架了柴,想把他们熏出来。结果火太大,山缝里又干燥,整个缝都烧起来了,戏班的人没一个出来的。”
“那陈瞎子呢?”我问。
“陈瞎子年轻时,每次送货都绕远路去看翠喜唱戏,”老馆长叹了口气,“他藏在台下看,看了三年。那天夜里,他正好在附近送货,亲眼看见王老虎的人点火,还看见王老虎在火灭后,带着人挖开尸体,取走了翠喜头上的翡翠银簪——那是陈瞎子托人给翠喜打的,花光了他攒了五年的积蓄。”
“所以他的眼睛……”
“被王老虎的人挖了,”老馆长闭了闭眼,“王老虎怕他说出去,就把他扔在山里,没想到他命大,活了下来,还找回了那支骨笛——那是翠喜的腿骨,被大火烧得只剩下半截,他捡回去,打磨成了笛子。”
我突然想起陈瞎子吹笛时的样子,想起他抚摸银簪的温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离开麻黄梁的那天,风特别大。车开过那道山缝时,我好像又听见了笛声,从石头后面飘出来,缠在车轮上,咿咿呀呀的,像哭又像笑。
老馆长突然说:“你看,那骨笛上的花纹,像不像戏文里的锁麟囊?”
我回头望,麻黄梁的山缝在夕阳下张着嘴,像个没牙的老人,在风里无声地唱着。后来听说,半年后有个放羊的老汉在山缝附近捡到过半枚翡翠,里面裹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血,又像胭脂。
而那支被埋回山缝的骨笛,再也没人见过。只是每逢月圆夜,麻黄梁的风里,总还会飘来断断续续的笛声,缠缠绵绵的,像是有个姑娘在等着什么人,一等,就是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