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海进包厢的时候,他们家少帅正支着头乐呢,手里拿着个空了的小茶杯,不知道在寻思啥。
小茶杯被孟衔章握了半晌,白瓷都透着股温乎劲儿。
“还是那么瘦,这些年过去个子倒是长了不少。”孟衔章自言自语地感叹,嘴角噙着笑,他擡起眼皮看向佟海,“都办好了?”
佟海道:“按您吩咐的,隔壁包厢的开销已经记账了。”
孟衔章收了笑,淡淡道:“给周栋送去,他弟弟攒的局,他这个当哥的当然得报销。那小兔崽子还大着脸说要请客,花的不都是顾梅清的钱?他请的哪门子客?”孟衔章顿了顿,上身往前倾了些许,“他就是顾梅清师父的儿子?”
“是,小顾仙的师父有两个儿子,您见到这个是小的。”佟海答道,“您方才和小顾仙在里面说话,他在外面一个劲儿往里面张望,又问东问西的,我没理他。”
“人前教子,人后教妻,我跟梅清说的话哪能让他听?”孟衔章大言不惭,他重新靠回椅背,“不是说梅清过得挺好吗?这叫好?那小兔崽子一看就好面儿爱显摆,准是没少糟践梅清的钱。”
孟衔章越说越来劲,“你看没看到梅清那衣服的袖口,都磨得快起毛边了,小兔崽子一身都是好料子。合着说梅清赚的钱全给别人花了?”
佟海为难道:“少帅,您也清楚,别人对小顾仙有什么歪心思咱还能挡,隐晦地提醒一下小顾仙背后有靠山,可是咱这手再长也伸不到人家里去啊。更何况那是小顾仙师父的孩子,他也是为了报恩。”
孟衔章自然明白这么个道理,他有钱,但他没法替顾梅清报恩,更遑论顾梅清压根不记得他这号人呢,不然他也不至于刚回来没两天就安排好手头事务,直奔三兴园来看他心尖上的人了。
孟衔章一擡下巴,说道:“说说,他师父那家现在什么情况?之前不在四九城就没详细问,只知道他师父在他十四岁那年得急病没了,那俩儿子现在都做什么呢?”
佟海道:“大儿子张岱松今年二十五,在徐家的报社工作。小儿子张岳柏今年十六,在育才中学读书,刚开学半个月。”
“育才……”孟衔章摸摸下巴,“私立中学?我记得谁家里孩子就在那念书吧?听说学费还挺贵?”
“育才私立在四九城是一等一的中学,学费自然贵。”
孟衔章皱着眉,“那大的呢?比我还大两岁,有工作,他不给亲弟弟花钱,全指望梅清?”
“大的那个在报社就是个闲职,咱们的人打听了,他好赌,一来二去也存不下钱,不祸害家里钱就不错了,哪来的钱管小的?”佟海说着摇了摇头,“我多句嘴,要我说真是白瞎小顾仙的心意,这兄弟俩都没有心。”
“可不是白瞎?梅清这哪是报恩,分明是受苦受累给人还债去了。”孟衔章冷笑了声沈下脸,楼下咿呀的戏腔听得他心烦气躁。
要说孟衔章和顾梅清的缘分,那得追溯到七年前,那时孟衔章才十六岁,是四九城有名的混不吝。他爹忙,娘身体不好去得早,二姐也早夭,家里能治他的也就是他大哥孟含封。
孟含封大他九岁,人生被劈成两半,一半归国家,一半归孟家,而在孟家又能分成两半,一半陪伴妻子,剩下一半管教弟弟。
孟衔章几岁大就摸枪了,少年时期就顽劣得上天,每天都在惹祸和挨揍中循环。
他想像哥哥一样,早早去军中,他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孟含封不许,觉得弟弟生长得太野蛮,一身匪气,性子得好好磨磨,领兵之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太独,于是大手一挥,要送孟衔章去德国读书,学几年把那臭脾气磨顺当了再说。
孟衔章哪能同意?好几次偷偷往关外驻军跑都被孟含封给逮回来了。孟含封把一切都安排好,就等着亲自把孟衔章押到船上看着他出去。
孟衔章这回蔫了,平常和他一块惹祸的狐朋狗友找他玩他都不乐意去,自个儿满四九城晃悠,累了就随便找了家杂货铺,蹲在门口吃冰。
他吃到第三根,杂货铺进去个小孩,手里拿着个圆肚玻璃瓶,小孩瘦瘦小小的,但是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旧衣服上的补丁也缝得很整齐,不像他见过的把身上造得埋汰的皮猴儿,孟衔章就多看了几眼。
小孩走到粮油那,在几大桶酱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夥计在忙,没注意这边。小孩看看酱油,又看看铺子里,咬着嘴唇,孟衔章看到他迷茫的神情。
孟衔章觉得他好玩,两口吃完冰,吹了声口哨站起来,“要打酱油吗?我帮你。”
铺子里酱油桶摆了一溜,先市丶三伏这些有名的,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孟衔章走过去比划了一下,这小孩才到他胸口,打酱油都得踮脚才能拿到勺子。
小孩仰脸看他,“我想打茂公酱油,但是不知道哪个才是。”
孟衔章眼睛扫了一圈,拿过小孩手里的玻璃瓶,走到茂公酱油桶面前,一边往瓶里舀一边说道:“这不就是,你不识字啊?”
小孩紧跟着他,听了这话垂下眼睛,“我没上过学。”他顿了下,又加了一句,“但我不是不识字,我认得公,只是不认得茂,这个字用得少。”
孟衔章往桶上一看,公字沾了酱油已经看不见了,怪不得小孩没看到。
他几岁家里就请了先生,他家佣人的孩子都读过书,从没接触过底层百姓的孟衔章诧异问道:“没上过学?你家里连初小都没送你去读吗?”
小孩抿了抿嘴,“要跟师父学唱戏,还要照顾弟弟,没有时间。”
“虽然认的不多但是我认字的。”
小孩又强调了一遍。
打好酱油,孟衔章把勺子和漏斗放到一边,小孩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谢谢你,我要去付钱了。”
孟衔章看他这么乖,恶劣的逗弄心思乍起,他把酱油瓶举高,小孩踮脚都够不到。
“你还给我呀!”
对小孩来说孟衔章太高了,小孩又不能把他当树爬,这人刚帮自己打了酱油,他要礼貌一点。
孟衔章举着酱油瓶悠闲道:“你不是说在学唱戏?给小爷唱上一段,小爷就还给你。”
夥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一看是孟家的小三爷,连忙退回去装作没看见,只祈祷他别把杂货铺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