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向阿伍德回忆了那次随师西行的见闻,称颂了哈那根大麻葛一番,阿伍德笑道:“我老师是西方的圣者,有着与周真人同样的光芒,他升天前留下遗言,要让周真人的光辉照耀粟特的草原与城池,也要让阿胡拉?马兹达的光辉照耀东方。前年圣教在长安重修大寺院,我已任命了汉地的祭司,算是完成了先师一半的遗愿,今天进山来,是想实现另一半。”天风心里疑惑:所谓“让周真人的光辉照耀粟特的草原与城池”,自然是想请我们去粟特传教,那可困难之极,阿伍德应该明了这一点,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阿伍德道:“粟特大地过去与你们中原一样,群雄乱起,国家林立,你争我斗,唯有圣教跨越国界,以光明照耀民众的心灵,解民众于水火,给他们指引通向天国的道路。现在马兹达又向人间派出一位使者,那就是史国伟大的国王史得力恩,他即位之后,仅用五年时间,就让史国重新伟大,与马兹达另一位神圣使者颉利大可汗一起,统一了粟特大地,使民众不再遭受战争之苦。”
天风对西域诸国的情形了解不多,仅知道粟特在金山以西的极远之地,与中原隔着数百重大山,那里小国林立,居民多是胡人,史国在云岭附近,是粟特诸国中国力较为强大的,与西边的波斯和周边的康国战争不断,更与新兴的突厥持续抗争,祆教东方大主教的驻节地圣火寺就在史国首都石城,但祆教教会的权力超越国界,历来在争斗中保持超然地位,不依附于任何一位国王。现在听阿伍德的说法,史国新国王竟然与突厥联手,把粟特统一了,而且祆教教会也甘心情愿臣服于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天风借着端茶杯的机会,瞄了一眼安仲期,安仲期眼睛眨了眨,微微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安仲期的祖籍是粟特地区的安国,他与祖居地尚有联系,天风遂明白事实并非如此,阿伍德言过其实,但不知他为史国国王胡吹一番是何用意。
阿伍德道:“伟大的史得力恩国王开放、宽容、圣明,统一粟特后,与颉利大可汗一起,把圣教定为粟特大地的国教,现在的粟特百业兴旺商旅繁多,景教、摩尼教、佛教都在当地设立了教坛。国王欣闻周真人的伟大法力,诚挚邀请贵教到圣城开设教坛,传播教义开化人民。”他左手一挥,那位智者斯执力掏出一个信封,双手举过头顶,上前奉给天风,天风起身接过,斯执力退下。
信封用西域麻纸制成,封口处盖着红色的封泥,天风打开,里面的内容是用胡文写的,他递给安仲期,安仲期扫了一眼,念道:“粟特大地的统治者,突厥大可汗很大的朋友,史国国王字呈东方神教教主阁下:今粟特大地重新统一,我民急需教化,诚聘教主阁下为我国王座金印大法师,在圣城开坛立教,现奉上金币一千枚作为途资,另拨土地百顷、金币万枚作为建造资助,急盼成行。史国国王撒那史得力恩。”按胡人的命名习惯,撒那应是史国国王的名字,史得力恩是他的姓氏。
朝阳宫虽然偏处祁连山深处,毕竟还在大隋、大唐等中原王朝治下,道教完全是中原的本土宗教,其教义与西域各国毫不相干,虽然也有胡人修道,但都是像安仲期这样已经汉化的胡人。过去也曾有西域诸国的国王和富商对道家的长生不老术感兴趣,求法求丹,施舍香资,但并无一人皈依道教,也没人邀请道家去当地开宗立派。即便受到邀请,各个道宗也绝不会成行,因为此事摆明不可为,如若执意逆势而行,轻则劳而无功,重则法灭身死。现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史国国王下重金遣使礼聘朝阳宫,这事确实透着古怪。
阿伍德补充道:“一千枚金币已经带上山来,敬请笑纳。”天风笑了笑,道:“谢谢殿下不辞辛苦,千里迢迢送来史得力恩国王的美意。只是先师周真人仙去后,贫道无能,致使朝阳宫人才凋零,教规废弛,偏居一隅,苟安保全,实无力西行叨扰,请殿下转告国王陛下,盛情铭感于内。”话中意思很明确:朝阳宫无力去,也不想去献丑。
阿伍德听完,眉头微微皱起,迟疑了一会,道:“我能体会阁下的心情,今天来到贵寺,看到寺庙破败教徒稀少,香客绝迹,深为遗憾。如果阁下一时无力成行,敬请接受法师称号,用国王陛下的资助修缮庙宇,光大教义,等兴盛起来再西行也不迟。”他竟然妥协办事,很能体谅天风的窘境。
天风道:“先师有遗愿,弊寺今后致力于习道修仙,一不干政求封,二不投军求功,不怕殿下笑话,贫道就是因为执行先师遗愿不力,才致寺里发生内乱,西边那些大殿就是当时焚毁的,之后多数人下山而去,只剩下我们几个坐守旧庙,修真求道。”周君内并没明言交待封山修真,但天风并非杜撰师父的遗嘱,周君内确实有整顿朝阳宫的意思,天风自认体会到师父的真意,因此才义无反顾地清理整顿,虽然失去八成门徒,枯守深山十多年,也从没想过要回头。
阿伍德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天风,脸上充满疑惑,他觉得一个寺庙什么也不用做,有国王把封号与巨资送上门来而不接受,实在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安仲期译错了,就侧头问斯执力,斯执力轻声告诉他,主人就是这个意思。阿伍德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风,问道:“阁下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人就永远在山谷里念经求法,既不和国王打交道,也不与将军们来往,不接受他们的赐号,也不接受封赏?”天风点点头:“确是如此!”阿伍德又问:“如果国王硬要赏赐你们呢?”天风道:“黄金与土壤,只要不用,又有何分别呢?”那意思是你可以拿来,但我视若不见,闲置不用,接受与不接受实无分别。阿伍德笑道:“看来是我多此一问了,不过就我所知,只有教主去求帝王,没有帝王反求教主的。”天风点点头:“好像如此。”这个阿伍德来得蹊跷,背后必有隐秘用意,他怕话多有失,不敢多说。
阿伍德接着问道:“如果一个王室贵胄,偷偷跑到寺里来,不是为了教义,而是为了偷学功夫,或者想借助你们的保护呢?”天风一愕,这种事情过去极多,二十年前入寺的人,没几个是真心求道的,最典型的就是高洋和法言,高洋更名换姓是冲着武功而来,法言这个当年的花花公子潜入寺中,是为了避祸,初心也不是学道。天风微微迟疑,这边法言道:“先师仙去后,弊宫重新立了教规,只要不是真心求道,只能请他们离开弊宫。”阿伍德看着天风:“这位道长所言是实?”天风判断阿伍德必有后话,但也只能点头:“按教规确实如此!”阿伍德道:“原来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们的教规就是如此。”安仲期这话刚译完,法言、陆变化等人已经听出阿伍德话意不善,难道他会因天风拒绝史国国王的封赐而为难朝阳宫?
陆变化一直在悄悄打量对方的阵势,斯执力看来是个饱学的教士,阿伍德身后的八个人,包括那两个先到的使者,明显都有不错的身手,最靠近阿伍德的两人相貌奇特,一个面孔惨白,毫无血色,另一个鼻子高得离谱,两人眼睛明亮,看得出内力稍好,阿伍德本人看着倒没什么锋芒,但祆教四处传播扩张,教内教外纷争不断,他身为教主必然身怀镇教法宝,不可能只懂得念经持仪,极可能与天风一样,功夫登峰造极,外表却不显相。但即便这十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要想在朝阳宫耍横,那也必败无疑,阿伍德不会不清楚这些,他带着区区数人闯上山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会用其它手段?
想到这里,陆变化一惊,想到稍前出现的指月环,心中暗道:胡人狡诈,说不定早安排了后手,在外警戒的范虚等人没有示警,看来今天上山的就是眼前这十人,难道他们另有阴谋?那会是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打倒阖寺道人,除了下毒别无可能,这可不得不防。陆变化看了看天风,天风沉静无比,正安详地看着阿伍德,陆变化悄声对法言道:“我去安排一下饮食。”不等法言点头就出去了。
陆变化径直来到厨房,见老秦、史胡子、老阿等人正在忙活着准备饮食,忠恕没去松雪阁,挽着袖子在旁边帮忙,他问老秦:“那些胡人来过这里吗?”老秦摇摇头,陆变化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投入水缸,这是一粒救命的大还丹,遇毒会化出气泡,过了一会,缸中的水依然清澈,没有动静,陆变化又在厨房内外转了转,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但他还是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