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内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无论是道门的经论符箓还是内外丹法,俱精研深透集于大成,他把修行之人携来的经史子集佛杂著述一一归类,建集作注,融于道法;更有甚者,他竟将弟子门人私相授受的武功技法分门别类,融会贯通,创立了整套的朝阳宫武学。自周君内始,朝阳宫道家与中土道法散枝分流,自成一派。
此时祁连山中最后的僧人也已圆寂,阿波大寺里都是道家门人,朝阳宫在各地已经有了非常响亮的名头,不仅中土豪门大族纷纷托人把子弟送来寺中,更有西域王族后裔弃家来此修行,一时之间阿波大寺兴盛无比。
显赫声名之下,周君内心中却异常忧虑。道教虽然尊奉老子为其教主,但老庄的道家学说并非其修行的唯一源泉,其教法来源多端,形成极为复杂,既讲清静无为,又讲神鬼仙道,还与儒家兼通,习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术业。道教推崇的祖师们,往往都不像清静无为的道人,如鬼谷子被道家尊为兵仙,他在山中设馆招徒,前有弟子庞涓、孙膑,领兵争锋天下,后有苏秦、张仪,游说诸侯,合纵连横;汉末太平道张角,以《太平经》秘授世人,建立天下十方,自号冲天将军,头戴黄巾举事,致汉家四百年基业崩塌;天师张道陵之孙张鲁雄据汉中三十年,降曹操后官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南朝道人陶宏景隐居山林,干预朝政,被称为“山中宰相”。
自宗典始,除了继承祖师法统的掌教,朝阳宫中其他人都没有固定职司,日常事务都是由掌教或师父临时指派,宫中既无科仪,也无戒律,到隋朝时,朝阳宫里更是充斥着各门各派的信徒,大家教义不一,行为各别,多数人是为着名利而来,因此习武练气的多,治经修典的少;放浪形骸的多,潜心向道的少。世家子弟习得丹气武技,即刻下山谒见帝王,建功立业,有多个朝阳宫同门在战阵上一决生死,更有门人为盗为奸,称霸一方,长此以往,道将不道,法将无法,道统湮灭,为期不远,须改弦更张,去俗存道,重回老子清静之法,才能让道德法统永续流传。
周君内思虑长远,但朝阳宫习俗养成已非一日,师父与师伯们犹在纵酒嬉戏,欲改弦更张须得潜移默化。当魏同等人先后逝去,他才鸭子划水一般,悄悄做些改变。五十岁那年,他开始招收徒弟,前后有魏天风、王远平、范虚、安仲期、独孤法言、武显扬六人投到他的门下,魏、王、范、武四徒是汉人,安仲期是定居中原的胡人,独孤法言是鲜卑人,六人之中魏天风年龄最长,投师最早,武显扬年纪最小,入门最晚,但众人公推武显扬最为出众。周君内对待自己的弟子与其他门人无异,从不私下授法,除了要求他们常着道服,每天早晚课准时到场,也无过多指点。
三年之内,中原宫观具有的客、寮、库、帐、经、典、堂、号八大执事,朝阳宫都做了安排,并由道行深厚之人出任。
十年前,周君内把师兄弟们聚在法堂,自称年岁已大,精神不济,想在宫里设立监院,协助自己处理教中事务。
监院为道教丛林中总管内外一切事务者,在阿波大寺中地位仅次于掌教真人周君内,职位非同小可,师兄们无不想做监院,可周君内都称年事已高,自己年纪比他还大,哪好开口自荐。自己做不成,如果自己的弟子做了监院,那面上也十分光彩,但推荐自己的弟子其他人又不心服;自己的弟子做不成,如果其他人的弟子做了监院,免不得凌于众人,自己心里也不服。各人心意相同,相互猜忌,最后觉得反正寺里还是周君内说了算,从他的弟子中挑一人担任监院更为合适,魏天风没什么长才,人还老实本分,不会看势力行事,就一致推举魏天风做监院。
周君内初时不答应,说魏天风资历浅薄,才学也不足以服众,哪知师兄们认准了这个“不足服众”,执意推荐魏天风,周君内犹豫了半月,这才答应由魏天风出任监院。周君内说监院职责沉重,需要全心应对,遂把魏天风的姓氏拿去,赐法号天风,从此天风将以法自持,住寺为家,终生不能再想教外之事。之后,周君内布置了隆重的设坛传盝仪式,授予天风黄冠法袍,加持拂尘木剑。传盝和加袍,都是道门选定法统继承时才举行的仪式,众人再看此时的天风,已经有了些神采。
天风做了监院,比初入寺时还要低调,每天必到众位师伯叔屋里请安就教,事有异议则不行,门人有错就交给各人师父,从不自加责罚,众人只是觉得他这个监院做得有点名不符实,也没如何在意。
周君内身体康健内力深厚,年近古稀,望之如四十许,但他精通易数,自知人命天定,归期不远,于是在两年前的二月十五日,即太上老君的神诞日开设法坛,将掌教之位传给天风,第二天竟在法堂内坐化了。
办完师父的法事,天风正式履行掌教职责,他一如过去般谦恭温良,但时易世变,没有了周君内,阿波大寺已经不同往日。周君内在寺时,因他道望臻于极顶,不仅弟子辈,即使他的师伯叔们也视之近神,虽然他和颜悦色,但人人敬畏,随口一言,法力即同于圣谕。天风不仅样样不及师父,而且无论道行与资历,也都不是同侪中最为杰出的,众人皆认为他因是掌教的大弟子,侥幸当了监院,又因之成为掌教,虽然获授法衣,其能力实不足以统领朝阳宫。周君内近年如鸭子划水一般,悄悄推行重道去俗,那些为功名而向道的人多感压抑,却从不敢表露,现在周君内仙去,对天风使气就少些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