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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半生风雪(五)

萧楮风终究没有勇气下脚,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越过了这条腰带。

因为,萧楮风知晓,他现在已经不是朝中禁军统领,而是被贴上千古罪名的阶下囚。要说他的罪名“莫须有”,也是个冤枉。因为事物的起因总有一个“因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不是不无道理。

军款,是萧楮风暗自筹集的;军士,是萧楮风私自藏匿的;二百万钱财,是清河萧氏不顾家门内的库房财馀,擅自收下的贿赂。

自作孽,不可活。

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随意和韩轲秉烛夜谈的权力了。

身后的百姓似乎在议论“东厂的腰带”,然萧楮风已经无力在回首来时的路了。只是这雪一直在下,下了好久好久,都不见停的。萧楮风突然思考了一个念头,如果今夜,他就死在这里,也是好的。起码等开春的时候,不用去菜市口斩首,以头颅示众。

有想法便有行动。萧楮风思索完,便擡起手用自己的腰带作为绳子,死死地勒住了自己的脖颈,腰带积压着咽喉,口腔中恶心到想要作呕。

纪玄文转过头,看了萧楮风这一举动,似乎不见奇怪,神色依旧孤傲,云淡风轻。他擡起手,用带着皮质手套的指尖一指弹断了萧楮风的腰带,反手从自己的袖子中拿出一个铁铐,接着铐在了萧楮风的手腕上。

“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审讯,还是先别想着死了。”纪玄文又道,“众多犯人都想着求生,你却想着寻死,实属难得。你的身后坐拥着清河萧氏,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差错一个,都是满盘皆输的结果。”

萧楮风突然有些哽咽,又想起方才受到的那些委屈,原本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流了出来。

“纪捕快。”萧楮风叫住对方,哭诉着,“萧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的声响堪比蚊子叫似的。

纪玄文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紧锁的眉头又倏然舒展开来,却有义正词严地道:“也并不完全是。”

“什么?”萧楮风闻言,光速地擡起头,直视着纪玄文明亮的双眸。

“门衙内有个女子,名叫‘萧玉京’,说是你的妹妹。”纪玄文依旧秉持着长话短说,如此精明能干的个性,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但是纪玄文为人办事又十分正经,他热爱六扇门这份工作。

“萧玉京!”萧楮风一下子精神起来,与方才那副颓废样儿,判若两人,恍如隔世。

谁都没想到萧玉京居然还活着。

“萧玉京”这个名字就犹如春风一般,让萧楮风原本置身于干枯的荒原之上,忽然春风吹来,草木破土而出,日光劈开狂沙,直到最后,只留下漫山遍野的花野绰绰。

“可是......萧家不是被抄家满门了吗?”萧楮风不觉疑问。

纪玄文回首,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萧楮风有些磕巴,还未从震惊之馀回过神来:“那丶那自然是真话。”

纪玄文:“我还是真话和假话都说了。”

萧楮风点点头。

纪玄文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清河萧氏是东厂抄家满门的。你妹妹不是庆幸的漏网之鱼,也不是她突破重重枷锁,逃出生天的——而是东厂在保护她,确切来说是韩轲下令‘萧氏除了萧玉京,剩下的人一个不留。’”

紧接着,萧楮风似乎胸中有暗戳戳地暖流拂过,他也瞬时间熄灭。

六扇门捕快的步伐走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六扇门门衙前。几名捕快替纪玄文打开大门,纪玄文领着萧楮风走过长长的一条长廊,便来到了审问堂内。定睛一看,只见在屏风外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个子比萧楮风矮了许多,早已褪却了去时的衣服,换上了更加朴素的衣服。头上还围着紫色的围巾。衣摆处缝补了几片补丁。头发披散下来,有些不胜打扮了。这样的外衣,配上昏黄的烛火,映衬着那个人的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越发的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能飘走一般。

“兄......萧楮风......”

“玉京。”萧楮风不知为何,看着妹妹憔悴的模样,心里心疼得很,却依旧愧疚地不肯擡头。

想着,萧玉京便忍着眼下停止不住的泪,泪眼朦胧的神态,飞扑过来,抱住了萧楮风。当双臂环上萧楮风脖子的那一刻开始,萧玉京的脑海中关于萧楮风的罪名,清河萧氏惨遭灭门的记忆都在清醒中幻灭。

万物成空。

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地抱住萧楮风,只要六扇门捕快不制止,她便能抱他至天荒地老。

“对不起。”萧楮风轻柔地拍了拍萧玉京单薄的脊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萧玉京将头抵在了萧楮风宽阔的肩膀上,也不管衣服上未干涸的鲜血会不会殃及她的面容,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怎么流都流不停的眼泪。

她泪流不止:“不怪你......至少我没有怪过你。”

萧楮风半天吐出两个字:“玉......京......”

“哥哥。”萧玉京擡起泪眼汪汪的眼眸,柔情地看向萧楮风,擡手抚摸了一下萧楮风凌乱的头发,安慰似地道,“就算整个世道都往不利你的那一方倾斜,我丶萧玉京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萧楮风这一边,和你一起在风雨飘摇中同舟共济。”

“现在我已经无法成为理想中的郡主了,此番过后,我究竟何去何从还无从知晓。”萧玉京抹了抹眼泪,鼻子被擦得通红,她抽泣了一声,“但是无论以后该是何模样,我会用我的一生自证你的清白,哪怕更新岁月,风霜携尘。”

*

寒风朔雪,瓦盖薄霜。

存中替韩轲撑着伞,两人无马无车,从宫中出来,又走了好久,冒着寒风才走到了东厂门外。

白雪覆盖在路上,两个人一步一个脚印,沿街数十里。

“韩大人。”存中呼出一口哈气,暗中换了只撑伞的手,道,“张丞相他......”

韩轲偏头,递给存中一副手套,而后不急不徐地道:“活不长久了。”

“那丞相之位,算是空了。”存中的语气有些可惜。

韩轲用指尖敲打了一下存中的额头,解释着:“万物密开,周而复始。张修明死了,自然有下一个‘张修明’登台,具体是谁,我也无从知晓了。本官再神通广大,可也还是个凡夫俗子,至于脱胎换骨之事,另说罢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东厂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裹着棉袄,怀中似乎抱着个颜色鲜艳的布料。此时已经很晚了,韩轲不知是谁,先是看了看门外两侧镇守着的厂卫,厂卫朝他使了个眼色,提醒“这是一位重要之人”。

韩轲便点点头。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花满楼。

“姑娘......”韩轲有些失语,因为他发现了,花满楼怀中抱着的是他的腰带。

花满楼看到韩轲一来,瞳孔一亮,立刻站起身,将腰带递到了韩轲手中。

“你的东西。”花满楼道,“我堂堂曲仙楼大东家,从不善假于物其它也。”

韩轲接过自己的腰带,有些肮脏了,但指尖却触碰到了布料上的温暖。他长吁一口气,而后不知深浅地笑了一下。

看着花满楼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那首叫《花满楼》的诗:

花重满楼红袖招,雨仙怒目谈寥寥。

只闻红尘无限事,莫把封侯作绸绡。

那道背影终究消失不见,可韩轲却觉得,这首诗叫《花满楼》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良久后,韩轲对着那头大喊道:“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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