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程安宁在做梦。

可能是夏冬那些呢喃让他的意识在不由自主间産生了某种联想，也可能是过分久远的记忆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出来跟程安宁叙个旧什么的，所以就让难得会做梦的家夥做了个梦。

但也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梦。

真要说的话，那应该只是曾经在程安宁的生命中发生过的，一些无聊的事罢了。

梦里关于那些无聊的往事却也真切极了。

梦的最开始，是那个小小的程安宁以主角的姿态出现。

那还是四岁的程安宁。长的唇红齿白，可爱漂亮的模样。

不过，即使是超乎寻常的好看，却也没有什么人真心喜欢程安宁，或想要程安宁。

所以，就在程安宁四岁生日前一天，在忍耐了拥有不讨人喜欢的程安宁四年后，他妈妈跟他爸爸离了婚，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而从那个时候起，程安宁就不再过生日。

因为再也没人会专门给他过生日，也没有人期待他的生日。

所以也不能怪长大后的程安宁连自己生日都不记得，毕竟，在有记忆的时候都没有好好过过的玩意儿，谁会努力去记呢

而等程安宁六岁时，再次结婚的爸爸就有了新的儿子和女儿。

那是一对双胞胎，长得粉嫩粉嫩，很可爱漂亮的模样。

就这样，程安宁有幸成了哥哥。

但是，爸爸不让程安宁过多接触小弟弟和小妹妹，就让他自己一个人玩，除了自己的卧室，在弟弟和妹妹在家的时候，绝不允许他随便在家里别的场所出没。而其他时候，除了必要的程家老家之外，也哪里都不让程安宁去，连学校也没有让他去。

终于，十一岁，程安宁的年龄可以读寄宿学校了，爸爸就才叫人把他送了进去，让他在那样的学校里，从初中到大学，独自度过了很多很多年。

在那所贵族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孩子。被别人欺负的人，欺负别人的人，应有尽有。

不过这两种人程安宁都不是。

作为程家人，虽然程安宁的爸爸没有选择程家家族事业，但家族规矩还是遵守的，每年都会送程安宁去程家老家学习家族里的一些东西，这么几年下来，自然该会的程安宁都会了。

所以，那些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学生想欺负程安宁的，都被程安宁在第一次时就狠狠教训过，从此就再也没人敢对他动过什么奇怪的念头。

偶尔，程安宁也会反省，是不是当初如果自己任由那帮家夥欺负自己，而不是反抗的话，妈妈就能回来

是不是就因为在面对那帮想打自己的人时，自己反抗了，就相当于是变相违背了最开始进到程家学习前，他答应爸爸在家族的任何考核中都要表现很烂的承诺，所以，很不喜欢程家家族事业的妈妈才这么久都没有回来看自己

早知道的话，那当时他就不反抗了呀。反正，那些家夥就算打了他，也不会怎么样他吧，最多就是留点小伤痕，过几天就能好，何必反抗呢

嗯，就是要怪自己吧，怪自己当初没忍住动手反抗，所以妈妈才生气了，才不想回来看他。

对啊，肯定是因为这样，不是因为别的。

才不会是因为自己太脏的原因呢。

他不脏。

他一点儿都不脏的。

虽然——

虽然他知道自己被妈妈怀着时，妈妈跟别人上床，被爸爸知道了，所以爸爸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很不喜欢他。

他都知道。

他也知道爸爸妈妈离婚就是因为这件事。就因为他太脏了，只要看见他，就跟看见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一样，非常刺眼，非常恶心，所以谁都不想要他，不愿意随时看见他。

可是不离婚，就都得要，都会随时随地看到，所以才想要离婚，想让法律来决定谁来接手他这件垃圾。

最后，是妈妈赢了，爸爸输了。

垃圾归了爸爸。

真是的，爸爸怎么都不知道让一让妈妈啊。

虽然，他曾经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洗干净自己，但是妈妈眼睛真的好好，总是能在他身上看到脏脏的东西。

——你看你有多脏，简直脏死了，比垃圾还要垃圾……

——下水道的臭水都比你干净吧

妈妈说的话，他都记得。所以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喜欢洗澡，直到洗到脱皮，身上被擦破，混着脏水跟鲜血一起变得更脏，他还在继续。

因为他记得，妈妈说过，作为一个好孩子，保持干净是必须得有的好习惯。

嗯，不对，不应该怪爸爸的，要怪得怪自己，是自己不会打理自己，连洗干净自己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所以才会被妈妈不想要自己吧。

也难怪妈妈经常会提醒他，不要总是脏兮兮的。

是因为太脏了，脏的就会像妈妈一样，爸爸就不会要，对吗

不过，虽然妈妈跟爸爸离婚了，但是妈妈也是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因为妈妈会经常关心他跟爸爸在一起的生活。

妈妈会问他:你爸爸是不是总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跟我上床那人的味道

妈妈也会感谢他，说谢谢他让爸爸一辈子都记住了妈妈，只要爸爸看见他那张八分和妈妈相似的脸，就会记起来，记起自己曾经的枕边人是个多么烂的货色，让爸爸也跟着变得好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该老老实实告诉妈妈，大概是因为他太脏了，身上说不定总是带着只有爸爸和妈妈才能闻到的臭味，所以爸爸不用靠近就能知道，脏不拉几的自己过来啦，所以爸爸从来都没有闻过他，甚至都很少很少靠近他，或者允许他主动靠近

还是该说，爸爸后来很快跟跟一个长得和妈妈的脸截然不同的女人结了婚，家里关于妈妈的一切几乎都被爸爸叫人扔进了垃圾场焚烧池，烧得干干净净。而只要爸爸回家，他就会被管家锁在房间里，爸爸不出来，他就不能出来，所以爸爸其实很少，很少的时候会看见自己

不过这样的纠结也只是在第一次而已。

因为妈妈那次问完，并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再之后每次的问题，也都没有要从他嘴里知道答案的意思。

妈妈真好啊，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才在问出那个问题后，就给他了一个巴掌，让他闭嘴，不用再拼命想答案了。

这么为他认真考虑的妈妈真的好好。

是啊，妈妈真的好好。

不仅为他认真考虑，还很认真的教会了他做事做人的规矩。

——你不准摸我的东西，不准来碰我，不准进我的房间，不准叫我妈妈……不准靠近我两米范围之内，看都不要看我，知道吗

可他每次好像都回答错了。

他总是回答着“知道了，妈妈。”

而这样的回答，总是会让妈妈好生气，总会害的妈妈不得不将声音猛地提得好高，高兴的时候给他一巴掌，不是很高兴的时候，就直接踹他一脚，还一边认真的跟他重申着规矩，会很仔细，很耐心的跟他一句话一个规矩的教他:

——不准叫我妈妈，不准哭!闭上眼睛，去衣柜里呆着!从现在起，你不准发出半点声音，谁来找你都不准回答，知不知道——

……

黑暗中，程安宁睁开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天还没有亮。

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还在梦里，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起眼的小事都细碎的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