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殷舟赶来时, 洞中静谧如斯。
石床旁有一摊血迹,另一侧则是陷入昏迷的萧含玉。
殷舟跑过去,一眼看到她被血染透的衣裳, 忙从自己怀里往外掏瓶瓶罐罐,掏了半晌全倒在地上, 捡出一个青色瓶子,将药粉洒在她胸前伤处,又扯出长布条将那紧紧包扎起来。
“萧娘子,醒醒。”
萧含玉皮肤本就很白, 如今没了血色白戚戚的好像没了生气, 殷舟给她搓了搓手,捧在掌中努力哈热,但很快又变的冰凉。
他搭手在其脉搏, 发现本已与她骨血相融的蛊虫找寻不见,再探,还是没有。
殷舟忽然明白顾琳琅为何留下线索让他过来。
殷舟听到细微的声音, 起身去查验血迹消失处,发现洞口有些粉末状东西,拈开轻嗅, 他蹙眉退后, 这是搀了硫粉的迷烟, 难怪入洞时闻到烟火气。
他摸索着,很快找到血手印摁过的地方, 微微一转, 原本平整的巨石在面前打开, 浓烈的硫磺气传出,烟雾缭绕中, 他隐约看到人影。
“顾师姐?”
“顾师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殷舟边说边蹲下身去,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他挥开烟雾,擡起手臂挡在口鼻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顾琳琅,殷舟忙跑过去,想搀她起身。
顾琳琅不动,一双黑眸死死盯着对面。
殷舟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中年男子抱着着雪色衣裳的女子坐在地上,后背靠着石墙。
他立时认出他们,与画中人相差无几,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风霜,但眉眼间的俊美愈发弥久深刻。
“唐师兄?秦师姐?”
殷舟惊呆了,喃喃几声后才缓过神来,见唐穹怀里的秦朝华一动不动,气息恍若已然断绝,而唐穹面色悲怆,绝望之馀又有几丝憎恶。
顾琳琅笑,冷眼看着他抱紧秦朝华,看着他眼神里的亮色一点点黯淡,这么多年的追寻忽然有了慰藉。
很好,她得不到的,他也别想得到。
顾琳琅呕了口血,借着殷舟的手臂让自己坐正。
“师兄错在不该处处留情。”
“既与我撩拨过,便不该在见到秦朝华后沈迷於她的美色。你若一惯风流,我也不会这般执着,我究竟哪里比不过她,让你如此烟雾。”
唐穹嗤笑,眸中郁沈漆黑:“重来一世,我也不会喜欢上你这种疯子。”
他举起手,忽然朝着胸口猛然一击。
殷舟喊了声:“唐师兄!”
殷舟站起身时,唐穹朝他擡手,他站定脚步。
那时自绝心脉的一掌,身为医者最清楚位置和力道,这一掌下去,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唐穹的血溅到秦朝华脸上,他咽了咽喉咙,颤抖着手为她小心擦拭面庞,直至一点血迹也没有后,他单手环过秦朝华的肩下,另一只手覆在她面庞上,手指贴紧,脸也跟着贴上去。
殷舟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场景,他觉得惨烈,但又说不出的悲壮。
就像那一掌打落时的干脆决绝,唐穹对秦朝华的喜欢干脆而已果断。
师父何勉曾说过,唐穹看到秦朝华的第一眼,人就痴了。
唐穹相貌俊美,生性风流,平生不知与多少女子甜言蜜语,然他多情却又无情,每每撩拨过后从不走心,转头便忘。师父说,若不是唐穹天赋极高,又讨人喜欢,他是不能留他在药山学医的,他不喜欢不安分的人。
顾琳琅性情冷漠,却偏偏喜欢到处留情的唐穹。
师父虽有意成全,奈何唐穹遇到了秦朝华,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唐穹为了秦朝华,将先前那些性子全都收敛起来,恨不能像开屏的孔雀般日日围着她转。
秦朝华医术在师兄师姐里最差,焦头烂额之际,唐穹便故意试错药,配错方,何勉拿捣药杵敲他时,他还冲秦朝华咧嘴讨笑。
何勉说:“你没见他那笑有多贱气,瞧着都让人恶心。”
殷舟大为震撼。
唐穹拥着秦朝华,唇在她额上亲吻,连声音都压抑着温柔。
“朝华,这一世,下一世,往后每一世,我都要同你做夫妻。”
“朝华,我来陪你了。”
顾琳琅眸中的冷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荒诞自嘲,她失了力,跌向石壁。
殷舟回头,看到她歪倒在地上,忙蹲下去。
顾琳琅眼睛还在盯着唐穹,手指蜷了蜷,阖眸低声道:“背我上去。”
萧含玉的血已经止住,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像被冰雪覆盖住般,凉寒到没有一丝热意。
“在这儿守着,若她有什么差池,你要拼尽全力救她性命。”
“可是,萧娘子体内的蛊虫已经没了...”殷舟怔楞,不解。
顾琳琅低头,用刀割开自己的颈部。
殷舟惊住:“顾师姐。”
然后他看到顾琳琅颈部血液汩汩冒出的同时,一只蛊虫爬了出来,像被顾琳琅指引着,乖乖趴伏在血液中,直至喝饱后,又沿着顾琳琅的手指方向爬去,附着在萧含玉解开的纱布前,盘桓少顷后,一头钻了进去。
顾琳琅倒吸了口气,反手捂住自己的脖颈,示意殷舟重新为萧含玉绑缚住伤口。
“当年我把她偷到身边时,恨唐穹,所以想杀了她。我给她下过毒,看着她在我面前挣扎求生,看着她那么小的身体蜷曲痛苦,我忽然有点心软。
我去学蛊术,将一对子母蛊分别种在我和她身体里,以我体内的母蛊催动她身体里的子蛊运行回转,以子蛊吞噬毒血再造新血,她的命得以保住的同时,血液之於普通人有救命的功效。”
殷舟明白过来,也知道魏家人误打误撞用了萧含玉的血缓解魏韵病体,竟是这个缘由。
顾琳琅的唇色雪白,闭了闭眼接着说道:“方才唐穹取走了她的子蛊,没有子蛊她必死无疑。”
殷舟皱眉,问:“那顾师姐的母蛊离开身体,你会不会...”
“我死便死了。”
顾琳琅嘶哑着嗓音淡淡说道,“你不必费心救我,挺好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便是。”
殷舟赶忙跪下聆听。
“母蛊可救她,但蛊虫刚入体内时嗜血,她今日耗损过大,往后三个月需得周全照顾。你写信给信阳侯府,让魏含璋过来。”
“你医术虽好,奈何人太穷,你告诉魏含璋,叫他带着名贵补品同行,越多越好。”
殷舟连连点头。
“蛊虫嗜血时,需要供给,所以她得喝血,每日一小碗。”
殷舟嗯了声:“我虽穷,可血还是够的。”
说罢,他撸起袖子让顾琳琅看了看他结实的小臂。
顾琳琅睨了眼,气息渐弱:“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这辈子都要照顾好她,为夫为友为伴...”
她歪着头看向萧含玉,唇微微翘了翘,只有唇形,没有声音。
但殷舟似乎看出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好像在说:“不欠你了。”
她的呼吸逐渐变弱,瞳孔散开,直到胸前的起伏彻底消失。
医者见惯生老病死,伤痛残缺,待顾琳琅呼吸停止后,殷舟试探其脉搏确认人已亡故,便恭恭敬敬跪下去,朝她叩拜,随后将人挪到石床旁,为其整理了仪容。
唐穹想必不愿让人打扰他和秦朝华,殷舟又去将暗门关上。
这么多年,师父竟不知唐师兄和秦师姐一直住在药山旁边的洞中。
殷舟环顾四周,此处坐北朝南,风向极佳,前拥翠后傍山依水,最难得的事这块南海求来的石床,当真是医者梦寐以求的好东西。
他摸了摸床面,随后抱起萧含玉离开,朝着药山方向提步走去。
.....
宣政殿内的灯烛通明,初夏时有蚊虫出没,绕着明火来回周旋。
中常侍冯源招手,命小黄门去取来新制的驱虫香囊,悬挂在殿内各处,又换了熏香,盖好笼罩。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向内殿,陛下和魏大人已经独自待了半晌,眼见着宫门即将下钥,冯源咳了声,过去提醒。
“陛下,要不要准备宵夜。”
李益擡头瞟了眼窗外,又看向魏含璋,连日来夙兴夜寐令他本就凌厉的面孔更加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