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场雨后, 天转凉,树木开始落叶,只不过刮了阵风, 枯叶几乎落满院子。
萧含玉戴攀膊,将衣袖挽到肘间, 她要做五香糕。
眉芜端来小簸箕,里头摆着清洗后烘干的人参白术茯苓以及砂仁,“姑娘,白糯米粉和粳米粉业已准备好了。水是咱们院里的井水, 听小环说这口井水跟外面不同, 暗道引山泉水,水质清冽甘甜,水温也常年恒定。”
眉芜本是爽朗的性子, 没几日便跟裴家奴仆打的火热,小环与她年纪相仿,俩人凑在一起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萧含玉笑:“那我今日做的五香糕可更要香掉鼻子了。”
眉芜跟着乐:“娘子便多做点, 省的刚出锅被我和小环她们分食完毕,姑爷便没得吃了。”
“你还说,你过来才几日, 脸都圆了。”
眉芜咋舌:“娘子从前便告诉我, 胖乎乎的有福相, 再说只要姑娘不嫌弃我,我吃成个胖子又有何惧。”
萧含玉低眸打趣:“倒是无惧。”
又擡头朝屋里作势看了眼, 忧心道:“只是苦了那张床榻, 怕是得重新加固。”
眉芜羞嗔:“哎呀, 姑娘!”
说罢,扯着小环跑去院子打扫叶子, 她们主仆自从来到裴家,除了第一日熟悉环境略微忐忑外,之后便如鱼得水,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一来裴家人口少,奴仆仅有信阳侯府半数不到。二来裴朔生母生父俱已去世,萧含玉没有婆媳之争。三来裴朔军功卓着,便是那位继母想要刁难,都得提前掂量掂量,都是为人父母,也都为了孩子着想。
若何氏只自己一个,萧含玉的日子也不会安生。
在侯府时,有些糕点好吃但偶尔遇到店肆更换师傅,做出来的口味自然不如头遭。萧含玉便自己琢磨方子,统共配料知道,只需要更改配比便好,糕点方子不像药方那般难配,她多试几次也就能搞明白。
这道五香糕,她试了十几回,总算能做出原先师傅的六成口感。
近日来朝堂官员频繁更叠,有人升迁便有人贬谪,年初那批举子陆续被安排了职缺,其中平步青云的当属探花郎沈敬之,如今截然成为怀王幕僚上座,深受信任倚重。此番升迁,他被调到御前从侍笔兼职弘文馆校书郎一职,品阶不高,但耳濡目染皆为上乘。
魏含璋升御史中丞兼太子太傅,是本朝最年轻的内阁官员。
裴朔是武将,给不了太高职位,但赏赐颇丰,单是庄子田产店铺便是极大一笔。且陛下感念裴家世代忠良,特赐其丹书铁劵,镇北大将军的封号世袭罔替。
当夜中贵人到裴家宣旨,何氏听得胆战心惊,既有身为裴家妇的荣耀,又有对自己儿子无能的感叹,她羡慕裴朔,更无数次幻想将其功劳安在裴江头上。
裴朔前日宿在舍人院,与几位编撰共同修补军中新令。何氏趁着空隙,着人来请萧含玉同用膳食,每回都是盛情难却。萧含玉想横竖都无伤大雅,且何氏故意当着外人面提起此事,她若不应,难免落人口舌。遂没推辞,承情与何氏同桌用膳。
其馀还好忍受,只是那位纨絝子着实无状,明里暗里瞪着一双贼眉鼠目打量自己,叫人浑身不自在。
王成璧和裴江年龄相仿,但王成璧出身书香门第,便是心性好玩却也没耽搁学业,他上头有王老太傅坐镇,幼时读书常得先生夸赞,现下更是出息,听王琬焱的意思,王老太傅跟国子监祭酒打过招呼,叫他们不必举荐,要王成璧靠自己考试得官身。
反观裴江,出身武家,可相貌阴柔,举止轻浮,或许是因为何氏的溺爱,打小只要裴江喊累,何氏就出来叫停师父,久而久之,便也不成气候。
若说家教致人如此,但同样出身的裴朔却能坚韧自强,他有好胜心也肯吃苦,天不亮就爬起来练武,不大的年纪手掌全是硬茧,更不用说长途跋涉征战的双足。他吃过多少苦,萧含玉单看着便一目了然。
她是裴朔的妻子,从前便也罢了,往后她会心疼裴朔,叫他不受一点委屈。
夫妻同体,荣辱与共,她嫁了他,便要他一生一世都欢喜幸福。
何氏夹了箸笋丝到她碟中,笑盈盈问道:“明儿将军回来吗?”
短短几日相处,萧含玉便弄清楚了何氏为人,她问这话,不是嘘寒问暖,应当有所盘算,故而她回了句:“儿媳也不大清楚,将军说外头的事他来管,家里的事我做主,我们互不干涉。”
何氏心中冷笑,还未开口,裴江便撂下箸筷,一脸不虞。
“你便是这般同我母亲,你婆母说话的吗?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出嫁从夫从长吗?”
萧含玉心平气和,倒是何氏,简直要被这傻儿子气疯了。
她扇了裴江一巴掌,裴江捂着手臂满脸不服气。
“在咱们家,没谁比你辈分更低,跟你嫂嫂道歉!”她动怒后语气不容置疑,裴江吓了一跳,正迟疑着,何氏又举起手来,裴江抱头。
“娘我错了,嫂嫂我错了。”
萧含玉更加瞧不起他,此人不仅没教养,且十分懦弱无将门风骨。
一通饭吃完,萧含玉也弄明白何氏询问他裴朔归府时间的目的,何家要来人,听说是何氏兄长家的侄子侄女。
侄子走商遇到些麻烦,无缘无故招惹了京中地头蛇,不仅货物被扣押,连定银都要打水漂了。如今货在渡头,流水似的银子砸进去,一个响都没听到。换做从前或许他早就弃之不理了,但如今情况不同,他姑母有个得力的继子,位高权重深受陛下信任,他若肯出头帮自己,定是能摆平的。
至於那侄女,萧含玉与何氏用完膳,看见了真人。
杏眼桃腮,生的一副好相貌,举手擡足看得出在闺阁中受过专门教导,知书达理,温和娴静。
“吉祥,过来叫人。”
何氏招招手,她侄女施施然上前,冲着萧含玉福了一礼,柔声道:“嫂嫂好。”
萧含玉笑着叫她起身,眉眼微微一扫,便将她上下打量完毕。她穿了件对襟窄袖襦裙,外罩金丝银线滚边的长褙子,衣裳用料好且俱是时兴样式,她颈间佩戴着一副纯金项圈,雕着龙凤图案,下面则缀着几颗圆润饱满的珍珠,成色极好。这一身下来,当真称得上富贵显赫。
更别说她行动时露出的那双蜀锦缎面绣鞋,里头那层皮子若是没看错,应当是雪貂皮的。
萧含玉不知何家将她如此大动干戈送来,究竟有何目的,但此人给自己的印象不好,虽瞧着客客气气,但又有种攻击的味道。
萧含玉不把话说死,但也没说透,只是听何氏念叨许久,起身离开时才应了句,我若见到将军,定会将此事转达给他。
何氏不满意,也没法子,将人送出门口,转过头来与何吉祥拍拍手:“你是我嫡亲侄女,放心在姑母这儿住下便是。”
何吉祥两靥生红,闻言与何氏福了福身:“姑母待吉祥恩重如山,来时母亲便说,往后便是再不济也得孝顺姑母。”
当年何氏嫁给裴朔生父,算的上高嫁,两家门户相差悬殊,但彼时成婚仓促且裴将军与其说是选妻,不如说想为裴朔选个母亲,替他照顾裴朔,照顾裴家。
何氏嫁过来后,何家族老觉得面上有光,多番宴请宾客以示欢喜之意。
何氏暗自得意,便在兄长等人的马屁声中应下好些无理要求。她不仅对这两个侄子侄女分外看重,便是兄长家整个何家她都想帮着提携,想让母家更好,她在裴家便也更有话语权。
可惜,她费力经营,到头来还是没算计过裴朔,一朝有功,抵得上她十几载的蝇营狗苟。
虽不甘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的事你娘信中都与我交代清楚了,只不过阿郎刚成婚,又与那新妇恩爱和睦,不好将你立时安插进去。你若信得过姑母,只管慢慢等着。”
何吉祥:“我自然唯姑母是从。”
雨后的空气湿漉漉带着凉寒,马车停在宫门处,眉芜垫脚打帘。
“姑娘,天又阴了,怕是要下雨。”
萧含玉擡头看到浓厚的云,眉心微微一蹙,她们出来时日头还在,怎变得这般反覆无常。
“你在此等我,我与将军说几句话便回来。”
裴朔留宿宫中数日,她难免惦记,又因何氏娘家来人,有些事她需得问过裴朔才好决断。
进门时,萧含玉嗅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不禁皱了皱鼻子。
再看众官员,个个眼神呆滞,脸色发青,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看便是昼夜煎熬的缘故。便是帘子响动也无人擡头,只各自忙着手里的活,盼陛下能点头朱笔批阅审过。
也不知送去几回,回回都有缺漏。
萧含玉跟在小黄门后面,悄悄逡巡众人,忽然看到西北角的裴朔,她眉上一喜,脚步轻快地朝他奔去。
“将军。”
她拎着食盒,距离裴朔一丈远时站定,乌黑的眼珠藏不住兴奋。
裴朔看到她,先是一惊,随即径直绕过书案,本想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又碍於人多眼杂,只得压抑着狂喜用深情的眼眸望着她:“嘉嘉。”
萧含玉把五香糕分出去,留下一份给裴朔。
“好吃吗?”
两人坐在署衙后的台阶上,身后有棵桂花树,淋过雨后花苞陆续浮现。
萧含玉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看他,好像瘦了,眼睛更深邃,但又好像没甚变化,下颌处发青,人还是那么俊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