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修女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打定主意今天以后一定要好好监督圣子候选修养身体。
他还只是个孩子呀,就已经在尽量弥补成年人造下的罪孽了!那些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从后半夜起,耶伦盖尔修道院脚下的铁艺大门外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在排队了。
从圣地来的圣子候选愿意不花钱就给人用治愈术,虽然只有一次机会也绝对属於百年罕见的善举。别说圣光教徒,就算其他正神信徒也会赶来凑凑热闹——那可是治愈术!最接近神迹的存在,别说接受治疗,哪怕站在靠近一点的地方看上一眼,许多人也坚信这将会是能让他们津津乐道一辈子的奇谈。
这就是艾尔洛斯把时间定得如此紧凑的主要原因——留的反应时间太长,就会有许多人抱着吃瓜占便宜的心态大老远跑来观赏“珍禽异兽”,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很可能失去机会。连散布消息在内一共三天,太远的人要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要么直接就会放弃,住得近的佃农也不会因为赶路而为难。
本来他的目标也就是修道院辐射得到的附近佃农,并没有想过要借此机会扩大影响捞取政治资本。
第一抹阳光从东边露出来,钟声响彻天地,耶伦盖尔精致繁覆的大门徐徐开启,执祭们身穿黑衣手持烛台肃立道旁,幽幽烛光似乎照亮了通向天空的道路。
信众们将手高举过头,大声唱着赞美诗徐徐前进,不管是不是圣光的信徒此刻都表现得虔诚无比。
“如果让教宗冕下见到此番情景,冕下一定会倍感欣慰。”菲利普斯驻守在主教堂大门外,他用一种老父亲般的口气感慨着,和不远处的另一位交流。
那是昨晚脱队回转,今晨方才赶到的另一位圣骑士长,埃克特必须跟在艾尔洛斯身边时刻保护他的安全,接待客人的任务就只能交给菲利普斯来做了。
什么?你问牧师乔伊斯?耶伦盖尔内部的日常工作可不能少了他!
费迪南主教的圣骑士长并不想和“铁枷”菲利普斯说话,但是对方张嘴了,不回应难免显得不太礼貌。尤其他此行回头为得乃是运送黄金,在黄金真正装进口袋前对“散财童子”身边的人多少得客气些。
常年跟随在主教身边的人当然知道他为封印物的事发了多大的火,圣子候选先是来了招“叫家长”,回头又从他们已经搜查过的塔楼里发现了大量藏匿财物,还一点也不避讳的言明此事。这这这……主教阁下亲自指派到耶伦盖尔的福里安神父做得太过分,顿时把素有顽劣不堪之名的艾尔洛斯·梅尔衬托得稳重又可靠,圣骑士也不知道究竟该在黄金与脸面之间选择哪一边了。
平心而论,不管他还是主教阁下恐怕都会默默选择黄金,可是为什么送钱的圣子候选偏偏那么年轻?哪怕他年近而立呢,费迪南主教也能勉强用“后生可畏”安慰自己,实际上梅尔大人才多大?
被一个孩子哄了,占了便宜也不会觉得开心好吗!
“梅尔大人少年老成,将来也一定会是位德高望重的神官。”
威廉姆斯圣骑士长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褒义词去形容艾尔洛斯·梅尔,只能胡乱称赞。要他欣喜万分的与菲利普斯共情……抱歉,做不到,“铁枷”看圣子候选的眼神堪比亲爹看出息了的逆子,真可怕!
两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一边分心注意扶老携幼排队迈入主教堂的穷人。
在这里没人敢不遵守秩序,除了对执祭们的天然恐惧外,他们更害怕那看不见的神明会因为自己不够恭敬虔诚的举动降下灾祸。
艾尔洛斯站在教堂空旷的主祭台上,埃克特负责将排到的人带到他面前顺便确定此人并无危险。少年掌心乳白色的光球亮了灭灭了亮,果然像他允诺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被照顾到。
修女们来来回回引导重病者优先来到台下,没人对此有意见。不敢吵闹是一回事,圣子候选一视同仁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另一重保障。
他说的话全部被践行,那么就没人能找到理由提出质疑。
每当有重病者或重伤员来到面前,艾尔洛斯掌中的白光就会变大很多,不仅求助者,就连帮着擡人的亲属与作为引导的修女都会被囊括其中。舒适的暖意在全身上下环流,接受过治疗的人依依不舍离开祭台,在执祭催促下从侧门直接离开修道院。
“圣光保佑,圣主慈悲,他送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来拯救我们……”
每个人嘴里都下意识念叨着这句话,不必说真正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普通执祭,单纯就是站着看门的威廉姆斯也忍不住擡手在胸口重重敲了一下。
这些来自普通人的小小感激看似不起眼,也不能带来真金白银那样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质性回报,但却让人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所行之事深具价值。人因为自我价值得到实现而感受到的快乐往往更胜於生理需要得到满足,这种快乐是持久的,是难以磨灭的,同时也点亮了每个人心中对崇高的向往。
简而言之,在不断重覆提供帮助的活动中,耶伦盖尔修道院的神职人员们不知不觉完成了一场自我净化。
虽然很累,但很快乐,这份快乐并非神明赐予,却可以擦除掉蒙在灵魂上的灰尘。
从清晨坚持到正午,艾尔洛斯已经感觉不到右臂的存在了,他能用左手释放治愈术,但右利手始终有习惯加成,不知不觉就这么坚持着直到麻木。执祭和修女们轮换着休息,只有圣子候选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祭台——他怕自己离开的当口会有人因为无法及时得到治疗而死去。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正在真实发生的事。
有些人明显病入膏肓,家属还是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耶伦盖尔求助。修女们会提前告知他们治愈术也不是万能的,没人对此表示异议。一些人在光芒之下重获新生,一些人没能离开教堂就失去生命,这一上午就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甚至还有没能进入耶伦盖尔就不得不直奔停尸房的人,也不止一个两个。
通过简单的观察与交谈,艾尔洛斯了解到整个吉鲁克公国,乃至整个中央大陆上的医疗条件都极其糟糕。医生们最常用的治疗手段包括并不限於给病人放血,在病人身上涂抹粪便,喂给病人用石膏丶葡萄酒丶老鼠屎以及泥土混合调制出的“药物”,把重病患者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或是寒冷的河水中冲洗……总之就是突出一个随心所欲,不治可能比治了活得还久些。
不是说医生们不愿像蓝星上的同行那样砥砺前行寻找战胜病魔的方法,而是在这个各种宗教大行其道的古怪世界里,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因为深入研究而被人告到宗教裁判所进而丢掉性命。
医学发展,总是伴随着许多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付出,会被误解有时候也……挺正常。
不说别的,单一个“解剖尸体寻找病竈观察病理变化”就足够研究这些的医生被送上绞刑架,科学裹足不前,除了圣光教廷神官们的治愈术外人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炼金术士良莠不齐的药水上。
“赐福”一直在持续,执祭丶修女丶圣骑士丶苦修士,包括回来拉黄金的威廉姆斯圣骑士,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郑重起来。很多人都以为艾尔洛斯会把穷鬼们集在一起象征性的放个温和的圣光术糊弄糊弄也就算了,没想到他真的咬牙坚持着给了每个人一份希望。
一个人的坚韧往往能改变许多人的漫不经心。
圣光明灭间,庄严肃穆的主教堂里多了许多往日没有的神圣——满地都是各种奇形怪状缺胳膊少腿形容丑恶且浑身散发着酸臭气的穷人,人生百态中的“痛苦”被他们演绎得淋漓尽致,而那站在祭台上的少年正宛如神明般低垂眼睑,仁慈的抚慰着那些伤痛。
“太久了,梅尔大人还能坚持么?要不要提前把门关上?那孩子昨夜就没有好好休息,今天又如此辛劳,他才刚刚病愈多久?他真的痊愈了吗?”
塔娜修女长头一个忍不住心疼,尤其在所有患病修女都得到治愈术额外且隐秘的治疗后,她已经把这孩子当做自己后半辈子首要的重点关照对象。
就算圣子候选一年以后会离开耶伦盖尔,她也要想法子交出修女长的位置跟随他去到新教区去的。
没别的特殊原因,他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
圣骑士长埃克特咽了口口水,要是查尔斯二世能像圣子候选……不,哪怕他政治作秀时只做到圣子候选的十分之一,他就能得到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臣民誓死追随。
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与艾尔洛斯·梅尔之间的关系,是继续试图借由圣子候选之手攫取权柄,还是认认真真做好一个高洁神官的保护者——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道难以抉择的选择题。
“我,我去问问梅尔大人的意思。虽然我觉得他一定会拒绝提前关门这个建议,但是,唉……我真没想到,大人居然是这种性格,之前我一直把他当成需要教导的孩子看待,是我错了。”
借着再次带人走上祭台的功夫,他小声在艾尔洛斯耳边询问少年还能不能坚持,要不要休息或是提前结束活动。艾尔洛斯感谢的看了自己的圣骑士长一眼,摇头:“不必了,还有很多人在等待,我不能让他们空跑一趟,满怀希望而来却被无情的锁在门外。”
埃克特就知道会这样,他狠狠叹了口气,返回台下后招手叫了个圣骑士来:“你跑出去看看外面还有多少人,不行就先把乔伊斯找来,横竖都是治愈术,到底谁放的能有什么讲究。快去!”
这个圣骑士“夸嚓”“夸嚓”一路小跑出去,站在主教堂门外的台阶上向下眺望,黄昏时分的钟声已然敲响,台阶两侧的执祭们早已撤掉,远处却还有星星点点奔向耶伦盖尔的火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