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
森罗之域,虽有千里,但真正能使魔修立足的地方,唯有沿北海以内的三百里地境。三百里之外,长烟四起,缭毒绕阴,魔修修魔,却也不得轻易踏入。因此三百里境内,建起一方适合魔修生存的领域,名曰魔宗,号令长极。
“森罗之域,留给魔修的生存空间实在狭隘,所以寻得渡海之法后,魔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这个灵气充沛,万物得享的道修世界。”极天止声。
他将北海之外的魔宗详情,与在座诸人一一言述。极天说完话,眼眸微沈,将阁内众人神情敛入眼中后,极天含笑端起手边“极灵玉”。
极天饮下一口。
看着杯盏中清波,淡声道了一句:“都尝尝。”
随着极天话音落下,立即有侍人瞬息而入,幻影飘摇出现在众人身侧。道界修士俱是一惊,他们之所以全赴来此,只因极天宗主一人坐镇,如今一见阁内数多魔修,自然惊诧。
这又何尝不是极天在警醒道界诸人,莫要在他面前卖弄心思。
阁内沈默一会,有人回话:“魔尊既然言道渡海之法,可否告知我等详情?”
极天势必留於道界留於淮洲已是不可争执之事,道界无奈也无法,只能往后退一步,退一步,就是想知道魔宗的渡海之法。
“怎么?知我善法,又妄图逐我出海?”极天轻笑,料想到道界修士的可稚心思,他垂手,放下手中杯盏。
说完这一句,极天从主位起身,往下庭走一步,下方道界修士所在处立即有灵力波动生出。极天越走离他们越近,道界修士聚灵更盛。
就在剑拔弩张的对峙时刻,极天停住脚步。
谢道衡侧身拦住极天,他看了极天一眼,后垂眼。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谢道衡轻轻说这一句。
极天闻言微笑,但还是无视他的警示,绕过谢道衡,走到魏献仪眼前。
“渡海之法,尔等不知,自是有人知道。”极天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魏献仪不由擡眸望去,望进极天深沈一片的眼中。
见魏献仪看过来,极天拢袖,轻道:“您说是吗?钟山神女。”
最末四字落下,阁中一静,极天在对她笑,魏献仪却不能感受到分毫暖意,反而有暗流涌动,阴沈之色环绕在她身侧。犹若极天露出他的玄青龙尾,如旧时一般,环住魏献仪的身体。
这种被围困的感觉实在糟糕且难堪,魏献仪定定看了极天一会。
“噗嗤”一声,魏献仪擡手出剑,霜绮剑在极天身前穿出。她坐着,他立在她身前,脸上本就虚浮挂着的表情骤减。
阁中传来惊呼声,魏献仪置若未闻,她手上仍握霜绮,扶着剑身魏献仪站起来,与极天渐渐平对而视。
“这一剑,是还报魔宗夷戮之仇。”她说出这几个字,然后手上起势又是意图往他身上再捅一剑。
然而不等魏献仪落手,四面八法传来各异的灵力阻止她。
魏献仪手腕被缚,耳边是寒蒺的慌乱声音:“师妹,别丶不要。”
魏献仪分去视线看了看寒蒺,没有解释什么,再回眸凝视着极天。
这一剑对极天来说猝不及防,他低下眼,看着穿透腹部的长剑,露在外面的那一端,剑柄正被魏献仪握住。
指节莹润,在她指缝间似乎还缠黏血丝。
在魏献仪执剑的手上看了一会,腹中疼痛还有迷离幻象重叠而至,极天猛然擡头,见到她的脸,将她与记忆中早已模糊面容的那个人重叠身影。
“可惜只是霜绮剑。”在极天想要对她表示什么之前,魏献仪如是说道。
可惜只是霜绮剑,若是镇海神剑,此刻极天不死也残。
听到魏献仪这句话,极天压下心中想要言说之辞,如若是那个人,她必不可能如魏献仪一般,对他出声讽刺,她只会直接起剑杀他。
“可惜。”极天耐心咀嚼这两个字,意味非常,他骤然倾身,魏献仪来不及避开,就见到被霜绮剑彻底贯穿的他。
随着水流落地的细腻声音响起,涌向魏献仪这处的灵力更盛,在此诸多道界修士,不止是谢道衡,他们都不想魏献仪将极天屠於此处。
看着魏献仪微有变化的神色,极天轻笑。
“是啊,你也知道这只是一柄灵剑。”极天擡手抽出嵌入他腹中的长剑,在他出力折损霜绮剑之前,魏献仪先一步收回灵剑。
“这是你该承受的。”魏献仪用着陈述性的语气同极天说话。
极天看了魏献仪半晌,之后将手指放在衣服上,手上染了血迹,在魏献仪眼前一晃而过。
“睚眦必报也不过如此。”
极天故意在道界修士面前说出渡海秘法,并将其引向到魏献仪的身上,他想要做什么?极天想要道界修士对魏献仪怀有一种异样心情,俗称“离间”。
“不过就算如此,小小波澜,也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淮洲,你护不住。”极天薄唇微动,似乎在笑她无知。
“你又怎么知道,我这一剑是为了改变结局而不是其他?”魏献仪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坐回去。
极天想要淮洲一境,不论道界修士允或不允,淮洲,极天要定了。既然如此,魏献仪为什么不能在极天对她施威的时候,顺势拔出这一剑。
反正就如极天所说,无论如何折腾,不论过程中起伏多少波澜,最终结局都会是道界将淮洲奉上。魏献仪起这一剑,不为改变,只为“泄愤”。
极天还想要上前与她理论什么,被谢道衡拦住,谢道衡压低眉眼:“就到这里,她的一剑杀不了你,甚至伤不到你。”
“这是她能否伤到我的问题?而是她想动手就能动手?”极天冷冷撇过视线,与谢道衡僵持在一处。
谢道衡语气理所当然:“不然呢?”
极天听了,笑道:“你是被她伤得次数多了,已经分不清剑中之情是杀是恋是恨是怨了,是么?”
在谢道衡脸色骤变时,极天又道:“我看你现在这幅样子,就只差将她剑中所有嗔怒杀念,都当做情意绵绵了。”
“我做事,无需你指教,极天尊主,就到这里,若你还想要留在道界,还想要淮洲一境,就别再往下说了。”谢道衡皱眉,压着心里一口气,耐住气性对极天冷言相道。
看着谢道衡,极天心里别无他念,只剩下四个字——“真是疯了。”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被魏献仪轻取,但是魏献仪没有关心其它。
她往极天伤处瞥去一眼,果然距今未消片刻,他身上那个被破开的洞口就已愈合。唯有衣衫上弥留的血迹依旧鲜红,甚至顺着极天的衣角垂下,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晕出一星赤红。
极天就拖着这身血红,冷冷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众人见到极天与魏献仪各自相安,纷纷松一口气,尤其是在魏献仪身侧的寒蒺。
寒蒺扯住魏献仪衣角,“师妹。”他的声音颤抖。
“师妹……”寒蒺又叫了她一声。
在寒蒺想说什么话之前,魏献仪先声开口:“师兄,不必心忧我,若我没有十足把握,我亦不会出这一剑。”
“可是师妹,你为什么要丶要这样做?”虽然听到魏献仪笃定的话,但是寒蒺心中仍有馀悸,他从来不是会过分紧张焦虑的人,但是面对的人是魏献仪,所以一切都是只怕万一。
“万一呢,若是魔尊还手,若是他将你……”寒蒺哽咽,后半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寒蒺凝望着魏献仪,魏献仪抿了下唇,过去良久,魏献仪才轻声说道:“师兄,如若今日他在,他不会为我担忧这些,他会知道我所做之事皆是预料之事。”
听到魏献仪的话,寒蒺一时没有反应过,但他心中隐隐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寒蒺想了片刻,神色微惊,却不知在惊讶魏献仪会提起“他”,还是惊吓魏献仪会将“他”与他作比较。
不过不管是哪种,都足以让寒蒺心暗。
“师妹,难为你还能这样提起他。”最后,寒蒺无话可说,只能说这样一句。
他以为魏献仪不会再回覆他了,但是魏献仪认真看着他,之后告诉他说:“师兄,我待他心意从未改变,一如当初在钟山之上时。”
“就算他被曝出是魔修身份,你也?”寒蒺神情怔楞,向魏献仪问道。
魏献仪摇了摇头,“与这无关,我所思所念,只是在回应他的一份真情。”
寒蒺听到,噤声不语。在认真确定过魏献仪所言非虚后,寒蒺露出怅然神色,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愁。
“师妹,有你这一句,闻人夙会知足。”
道界修士到最后也没有知道魔宗的渡海之法,有修士私下向魏献仪传以灵音,问其可否知道一二。因为他们皆见到方才极天的暧昧态度,又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因此在商议过后,才向魏献仪询问。
魏献仪不想告诉他们此事与真龙有关,因此待这些灵音一应皆是冷处理。
他们从魏献仪这里得不到答案,自然只能将目光转向与魏献仪有关的其他人,譬如寒蒺。
寒蒺也不会擅自回覆这些消息,在私下里问询过魏献仪的意见后,对这些消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又玄妙高深的答案。
他们摸到答案一角,自然无心再与钟山神女或是寒蒺纠缠,纷纷撤下灵音,在阁中静心思考前因后果。
与极天尊主的这场谈判,在夕阳垂落之前终於结束。结果就如极天所说,和开局一般没有丝毫改变。
魔宗占据淮洲,本就将之视为囊中之物,如今道界来此只是希望在这不可逆转的局势之中,能得到一些事关道界的利益,如此才能与魔宗在真正意义上达到抗衡的状态。
而最后的结果,虽然没有改变对淮洲的割舍,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极天也退步了。
“反正会依你们所言修立契约,千年之契,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尔等休养生息。”这是极天的让步。
“尊主说笑了,千年之久,又何止是我们道界休养,魔宗不也是一样吗?千年之后,局势如何,又是一番气象,到时候……”
“虚词妄言,不必多说。”
这修士的话没有说完,极天轻笑一声,很快消失在殿阁中。
一阵魔气在道界修士中涌出,魏献仪感到有几缕属於极天的魔气匿在她周围。魏献仪正想擡手隔空拈住这些魔气,有一缕就顺着她的灵力方向缠绕在她手指上。
魏献仪想碾碎它们,他们却好像成了精一般,四处逃窜躲避。
这道魔气太过强悍,魏献仪没能掌控得住,反而被它向前牵引而去,在他人惊异的目光下,魏献仪被迫起身,顺着魔气方向,继极天之后离开阁中。
众人目光皆在魏献仪身上一转而过,魏献仪来不及顾忌这些,到了阁外后,魏献仪强行拈住这抹气息,它似乎已经过了韧性最强的时候,此刻被魏献仪温顺蹂躏在手中。
魏献仪刚消解手中魔气,就顺着魔系残留的方向,见到一个血衣少年站在长廊处的灯笼底下,头上顶着一对耳朵,覆着绒毛,正朝她远远望来。
魏献仪看见,沈默,之后想要走开。但是既有魔气引魏献仪来此,就断断没有让魏献仪轻易离开的道理。
又是一道魔气,禁锢住魏献仪的双脚,让魏献仪留在原地,停滞不前。
赫莲见到魏献仪,脑子里嗡嗡的想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犹豫要不要上前的时候,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他刚想回头发出一声斥责怒骂,却见到扶着他肩膀的人是换了一身衣袍的极天。
“父亲。”赫莲耷拉下耳朵,声音弱弱地唤道。
“嗯,怎么不去找她?我已将她带到此处,快去见她。”说话间,极天的目光转向魏献仪,眼神里闪动光彩。
“父亲……”赫莲满脸挣扎的看着极天,他脑子乱成浆糊,根本想不通为什么父亲要他去见魏献仪。
“我与她,唉,我与她……”
赫莲看着极天,“有仇”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极天不在意赫莲的犹豫愁结,他只说:“去见她吧。你不是狐妖吗?狐妖最会勾.引人,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将她魅惑到手。”
说到这里,极天转动目光看了一眼赫莲,微笑:“让我瞧瞧,养你长到至今,可有些许用处否?”
提到“有无用处”,赫莲身上那些看不见的短绒毛发分分竖起,他看了看极天,再转眸看向魏献仪,赫莲咽了咽口水。
“父亲,您是说真的?”赫莲问。
极天轻笑,“当然是真的。”
“我将她弄到手,我就是个有用处的魔修。”赫莲几近喃喃自语。
极天听见,眉头微动,他想对赫莲说什么,但是赫莲已经完全做好准备,向极天递去坚定的目光,后转身擡步朝魏献仪走过去。
魏献仪被极天的魔气定身,正觉得心烦,见到满脸红润朝她小跑而来的赫莲,她眼中目光又暗了暗。
赫莲。
也行,也是一样的。
他见到她,面上闪过一丝怯意,但是没过多久,心中坚定就已将这份畏惧压制。
赫莲见魏献仪一动不动,以为是魏献仪在等他,於是在心中唾骂一声“无耻”。
赫莲很快想起极天就在他身后,父亲正在注视着这一切,於是他主动近身上前。
与魏献仪的距离近到连对方的眼界都能根根看清,一根丶两根……好多根,长,微微翘起,很可爱,和魏献仪这个人完全不同。
赫莲有些失神。
等他反应过来,他定定望着魏献仪几息,然后赫莲俯身说了一句话,魏献仪没听清也不想听,所以她没有回应。
紧接着,魏献仪就感到眼前覆下一片阴影,眉心一凉。
赫莲低唇,哆哆嗦嗦地在魏献仪的双眉中间留下印记,弥留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