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弃

阵中幽影成魅，暗龙潜动，在它蜿蜒的身躯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自龙首处一直延伸到腹部，最后没入下方的玄青鳞片中，伤口模样像是利刃所致。

随着悠长的龙啸声响起，银色的雨星从云层深处坠落，一切纷乱皆在此刻化为无形。

雨水穿透灵力屏障，落在魏献仪的身上。有一滴冰冷自她眉心曲折而下，斜斜划过她的脸颊，一时寒意无限。

而在雨水的缓慢吞噬中，魏献仪的灵力屏障被其彻底溶解。

屏障之外的世界深沈一片，天地同色，暗龙盘踞在上空，它垂着眼，看向底下的他们。

魏献仪拔剑出鞘，却被圣音子宛侧身拦住，他手中提起的灯盏扫过她的裙袂，照亮衣裙上的花纹。

“它没有杀意，暂且莫要动手。”圣音子宛擡手，虚虚掩住她的剑。

魏献仪没有看他，沈默几息，霜绮剑重新入鞘。

“为何引我入阵？”魏献仪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暗龙身上。

它似乎听懂她的话，龙尾在身后甩过，身上披覆的鳞片流光一颤，暗龙低首，头顶一对闪烁寒光的龙角倾下。

它注视着魏献仪，恍惚之间，魏献仪觉得它在用一种戏谑的眼神观望她。僵持中，暗龙舒展身体往后仰去，紧接着俯身朝她袭来。

“小心！”圣音子宛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暗龙已低伏潜去魏献仪的身侧。

紧接着，圣音子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威压传来，他嘴唇翕动，但却发不出一个字音。他被定住身形，只能用馀光看着暗龙环住她的身躯。

它长尾垂地，拂过魏献仪的衣摆，然后躯体向上弯折，腹部宽硕的鳞片摩擦着魏献仪的后脖子，闪着异光。

龙首停在她的头顶，之后它就不再有动作了，如果此时魏献仪可以稍微动一动眼，就能近距离地瞥见这庞然大物的模样。

圣音子宛见她被困，眼光闪动，透出惊慌的神色。是他劝住魏献仪，没有让她起剑，而今暗龙将她囚困，她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深沈的悚惧压制住他的身心，圣音子宛借助侧方视野勉强能够往魏献仪的方向凝视而去。

魏献仪与他一样被禁制束缚。

在与暗龙的对峙中，她虽然看不到它的正面，却能感受到从它身上喷薄而出的龙息。

此刻暗龙的龙息虽然渗透着诡异的魔气，但却无法隐藏其中令她熟稔灵波。

魏献仪是见过真龙的，她可以确定这是属於真龙的龙息。

它，绝不是杀阵中的虚假幻影，它是一条真正存活的龙。

继而，魏献仪也能够确定另一件事情。

圣音子宛说的没错，它对他们没有虐杀之心。即便它有，魏献仪也根本不能与之抗衡。

——你要做什么？

——莫怯，只是与你，玩个游戏。

在前赴锦销城之前，魏献仪想过很多种关於魔宗设伏的情形，但是最后都归於一点：只要她行事足够谨慎，魔宗就很难有机会能够制服她。

但是魏献仪没有想到锦销城中会隐藏着这样的东西，一种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道界都无解的生物：真龙。

她曾於幻境之中接触过真龙一族，也曾在幻境之外直面过白龙池殊。

但是不论真实虚妄，魏献仪都从没有过与真龙为敌的经历，更不提此刻暗龙是立於魔宗的阵营。

他让她别怕，他说只是与她做个游戏。

对於他的话，魏献仪没有信或不信的选择，她只能被迫接受他的意愿。

再度睁开眼，天地有了色彩，不再是昏暗一片。魏献仪感受到周围龙息尚存，但她擡眸望去，却不见暗龙身影。

有了意识之后，魏献仪才发现自己正置身於一个狭窄的路口。两侧青草绵绵，树木成荫，花朵在枝叶缝隙间透出艳彩。

她疑惑地擡起头，看向路口前方放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三个字：“无名村”。

几乎在魏献仪心中默念出村名之时，村门口的栏杆就被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走出一位梳着双髻的青衫小童。

“异乡人，欢迎你来到无名村。”小童脸上笑容可掬，在与她说话的同时，顺带向她拱了拱手。

“你是？”魏献仪看着他。

“我是青衫。”小童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向魏献仪笑了笑。

“你有见到一条龙么？”魏献仪问他。她始终能够感受到暗龙的存在。

“龙？”青衫小童歪着头，好奇地问她：“请问，您是要找哪条龙？”

听到这话，她看向青衫小童，对方眼神坚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魏献仪沈默了一会，紧接着青衫小童又说：

“我们村里有很多种龙龙，不管您想找哪一条，都请让我先带您入村吧！”

青衫小童对魏献仪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不必。”

魏献仪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拒绝了他。

青衫小童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瞬，但是不久后，他就缓和了神色。

他应该习惯才对嘛，毕竟上一个异乡人，才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不可以不进村哦。”青衫小童走到魏献仪的面前，声音绵软。

就在魏献仪微微皱眉之时，青衫小童又道：“不进无名村，我们会自动判定您输掉了这场游戏哦。”

“输掉游戏的代价，就是永远留在这里。”

“游戏”二字自青衫小童口中说出，魏献仪虽然觉得怪异，但却没有太多疑问，因为和她预料的一样，这个所谓的“无名村”，就是暗龙给她设置的游戏场景。

紧接着，青衫小童说的话也验证了她的想法。

“无名村等您很久了，游戏也很简单，您真的不要加入进来嘛？”

青衫小童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好像真的是在为她感到担忧一般。

魏献仪看了他很久，青衫小童在她莫测的目光下，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他眨巴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魏献仪才移开目光。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游戏？”她问。

青衫小童立即反应过来，脸上喜色尤甚，他满眼真切的看着魏献仪。

“请先让我带您进村吧！”青衫小童再一次招呼魏献仪进入无名村。

魏献仪朝村口望了望，然后轻轻颌首示意。

得到了她的回应，青衫小童率先走进无名村，他行走之间蹦蹦跳跳，偶尔正常走路脚步也很轻快。

青衫小童将魏献仪带去了一棵桃花树下，魏献仪以为“游戏”会与这棵桃花树有关，其实不是，青衫小童向她拜了拜离开，后换上了一个紫衣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很黑很亮，面容讨喜，她从开满茂盛花朵的桃花树跳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携带一枝缀着桃花的花枝

“姐姐你好。”她很有礼貌地向魏献仪打招呼，然后伸出花枝，目光灼灼地看着魏献仪，示意她收下她的礼物。

魏献仪被她这种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而且她虽然礼貌，但是在收“礼物”这件事上过分执着。

魏献仪不肯接过花枝，她就摆出一副要与她僵持到底的架势。

最后魏献仪妥协。

“谢谢。”她从紫衣小姑娘手里抽走桃花的花枝。

小姑娘拍手言笑，不等魏献仪主动问询，她就将游戏的内容全盘托出：“所有进入游戏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离开无名村。而这场游戏的胜负，恰是取决於能否离开无名村。只要离开无名村，自然获胜，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呢。”

简单。确实简单，但是她没有说出关键的地方。

“要怎样才能离开？”魏献仪问她。

小姑娘微微一笑，“离开无名村是有条件的，只有对无名村有所贡献的人才能离开。”

魏献仪有些疑惑，“怎样才算是对无名村有贡献？”

小姑娘想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魏献仪的问题，她反而问魏献仪：“姐姐，你会什么呢？你拥有什么样的本领呢？”

“啊，我忘记告诉姐姐了，我们这里不可以修仙哦。”紫衣补充说道。

“术法”二字堵在魏献仪嗓子眼里，没说出来，其实魏献仪一早就感觉到在无名村无法使用灵力，因此从紫衣口中确认后，她并没在意。

“我会许多剑招。”魏献仪看着紫衣。

紫衣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无名村很安全，村民们不需要学会这个哦。”

“我曾养过花木。”

“可是无名村已经有很多村民在种植绿树了，而且……他们似乎并不需要姐姐来教会。”

“凫水。”

紫衣听了，还是摇头，“无名村没有川流，村民们不需要学会这个。”

魏献仪列举了一些与修仙无关的事情，但是每一件都被紫衣以各种不同的理由否定了。

说到最后，魏献仪难得口干舌燥。不得不说，无名村禁止修仙完全是对修士的禁制，也更让魏献仪怀疑起紫衣所说的“简单的游戏”的可信度。

似乎感觉到魏献仪的难处，紫衣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弱弱问道：“姐姐，你识字吗？”

魏献仪点了下头。

如果无名村的书字与外界是共同的，她的确是识字的。

“那您去书堂，当村民们的教书先生吧？”紫衣望着她，因为为魏献仪找到了出路，紫衣语气终於欢悦起来。

紫衣主动为她提供策略，倒让魏献仪有些意想不到，这样看起来，不管是青衫小童还是紫衣都在很努力地想要为她取得游戏的胜利。

难道暗龙从未想留住她？

难道无名村，只是一个游戏？

没有进入实际环境，魏献仪对这些问题暂时不想往下深入思考。

与紫衣的交谈，最终停留在紫衣推荐她去书堂当教书先生。

之后，紫衣给了她一张无名村的地图。

紫衣指了指地图的某处地方，告诉魏献仪，如果她想成为教书先生，要先前往杏花小院拜见白衣先生，取得白衣的同意，魏献仪才能真正成为无名村的教书先生。

紫衣很贴心地为魏献仪的每一步路都指好了方向，离开时，魏献仪的思绪凌乱。她越来越弄不明白暗龙的游戏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理解过。

按照紫衣指示的方向前进，魏献仪很快来到杏花小院，中途遇到几个无名村的村民，他们见了她，先是面上一阵惊奇，随后很快热情地欢迎她来到无名村。

魏献仪被这些村民的亲切热枕的态度弄得越发云里雾里，她费解地望着他们，他们也不在意，从身后背着的篮筐里拿出许多物件推嚷着送到魏献仪手中。

“异乡人，你一定是要在无名村住一段时间的，没那么快离开，你就收下这些吧。”村民们经验老道地对她说。

从这些村民的态度里，魏献仪越发肯定，在她之前还有许多来到这个无名村的修士。而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离开了的，所以她也一定会离开，是么？

所以暗龙设置这个游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魏献仪在无名村遇到的人越多，想得越覆杂，这些问题的答案也逐渐模糊起来。

魏献仪抿唇，像这些村民挨个表达谢意，他们毫不吝啬地赞美她，比此前许多异乡人都有礼貌。

最后，魏献仪背了一个箩筐来到杏花小院的门前。

魏献仪敲响门户，“哒哒”两声，不过多久，魏献仪隔着院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道脚步声。

对方走了一段路，后来又停下，脚步声自然中断，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往前走，这一回落在魏献仪耳边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他已经走到院门前了。

魏献仪听到里面的人吸了吸气，然后院门先是被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顿了一下，才将双臂舒展开，推开整个院门。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熟悉的声音。

魏献仪擡眼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到低垂下眼的圣音子宛，他脸上的神色很不自然，微微抿唇，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见到圣音子宛，魏献仪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回应他，因为魏献仪不确信眼前的人是否是本尊……

过了一段时间，圣音子宛垂下的脖颈发酸了，他才慢慢悠悠的向面前站着的人移去目光，可当他看清眼前的人后，圣音子宛更心慌了。

“你……”他见到魏献仪，脸上紧绷的神情一下松软了，好像浮萍找到了依靠一般。

“你是？”魏献仪也望着他。

“是，我是。”圣音子宛回应。

虽然他们二人没有完整的问答，但在这几字之间，就已足以使他们确定某些事情。

“我能进去吗？”魏献仪看向他身后的杏花小院。

圣音子宛也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他避开身体，让魏献仪进来。

他们停在了院中放置的一套圆木桌椅旁边，圣音子宛看见魏献仪手中提着的箩筐，再擡眸望向她时，神情覆杂。

“你也遇到那些村民了？”他问她。

魏献仪点了下头，没有忽略圣音子宛话中的“也”字。

她观察到圣音子宛的衣着和去到锦销城的时候很不同，现在的他穿着的衣服，是来时魏献仪遇到的那些村民的同款，衣襟交叠，很平淡素雅，有一种恬静之美。

“你来这里很久了？”魏献仪问他。

“嗯。”圣音子宛轻声回覆。

“这是我来无名村的第六日，”圣音子宛顿了下，目光看向魏献仪，“可是你为什么会……”为什么她会今日才到，明明那时候她是与他一齐被困的。

圣音子宛只问出半截，之所以没问出下半截，是因为操纵无名村与“游戏”的不是他更不是她，而是潜在的暗龙。就算他向魏献仪问出疑惑，魏献仪也无法作答。

魏献仪同样知道这一点，因此听到他的话音，魏献仪什么也没出。

之后魏献仪与他核对了一下从进入无名村开始的所有历程，先是遇到青衫小童，再是桃花树下的紫衣小姑娘，然后一阵村民……

除去圣音子宛没有在初次来到杏花小院时，见到他熟识的人之外，他们二人的所有经历，甚至是那青衫小童与紫衣小姑娘对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相似。

青衫小童带着他们进村。

紫衣给他们折桃花花枝，否定他们所有的“本领”，之后真切地为他们推荐“教书先生”……

魏献仪觉得无名村像是一个循环，所有人都是“帮助”他们游戏胜利丶离开无名村的工具。但是，“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没能离开？”魏献仪语气疑惑。

圣音子宛闻言，默默低下头，他舒展开衣角，有些很难说出口的话，索性就不说了。

“你是来杏花小院来找白衣先生的吗？”圣音子宛换了一个话题。

魏献仪点头。

“白衣是谁？”其实她最开始见到圣音子宛时，以为“白衣”是他。

“白衣是无名村的村长。”圣音子宛说道。

紧接着，他有些着急地问魏献仪：“那个小姑娘赠予的花枝还在吗？”

圣音子宛看着魏献仪，又紧张起来，等他见到魏献仪点了点头，他才舒出一口气，“还在就好。”

魏献仪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不懂他为何这样担忧。

圣音子宛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但是如果回答，就又要触及他不想说的事情，纠结了很久，圣音子宛微微擡脸，望向魏献仪，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一种受到困扰的眼神。

他面上闪过纠结的神色，最终败倒在魏献仪的面前。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价值，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