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周后。
“我去上班了。”
额头传来了一点温热潮湿的触感,一触即分。楚白仰起头,於半梦半醒之间朝着声音的方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把头继续埋进了蓬松柔软的被子里。
他像是一台被工厂过度压榨着连轴转了几十年的旧机器,一旦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然到了濒临彻底报废的境地。而这次停职——与其说是停职,倒不如说终於给了他那多年来饱受重创与折磨的身心片刻喘息。
按照过去几天的惯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他会一直睡到邢司南中午下班,好声好气地打电话把他叫起来,然后两个人再去附近的餐馆非常随便地解决一下午饭。
前提是没有意外的话。
“叮咚——”
“叮咚——”
还没等楚白睡着,屋外的门铃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还一声按的比一声急,堪称催命。楚白皱了皱眉,掀开被子坐起来,心说怎么回事,姓邢的今天是忘带钥匙了么?
如果他能再清醒一点,他就会想到一个重要且显而易见的事实——邢司南家的门是指纹锁,开门根本不需要钥匙。
楚白揉了把眼睛,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到门口。他没多想,伸手拉开门,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宋既明大概也从来没见到过他这么“休闲”的样子,目光直楞楞地看着他。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数十秒,彼此都尴尬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直到不远处电梯缓慢运作的声音响起,才算打破了眼下的死寂。楚白率先反应过来,他抓了两把头发,后退几步为宋既明让出一条道:“宋丶宋局。”
宋既明“嗯”了一声,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的脖子和锁骨,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不用低头楚白也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往上提了提,破天荒地主动起了个话头:“您……您怎么来了?”
“怎么?”宋既明瞥了他一眼,“我不能来?”
楚白这会儿已经完全被宋既明的不请自来吓清醒了。他干笑一声:“当然不是……只是有点意外。”
宋既明在沙发上坐下。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善於找话题的人,也并不会闲着有事没事拉着别人语重心长地聊人生,於是并不奇怪地,两人再次陷入了沈默。
像是不善言辞的父亲和正处於青春叛逆期的儿子——虽然楚白其实很难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青春叛逆期这个阶段。
从宋既明的神情来看,他显然很想说些什么,只是囿於不知道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没头没脑的:“你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楚白略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午。”
“……”宋既明一手扶住额头,眉头紧拧,沈下一张老脸,看得出他此刻内心正激烈天人交战。一分钟后,宋既明长出一口气,一脸不情愿道:“……这事儿,邢司南知道吗?”
“哪件事?”楚白淡淡道,“是指我要去滇南,还是指我答应了他们继续之前的行动,回到缅北?”他顿了顿,继续道,“他都不知道。”
“你明天就要走了,还不告诉他么?”宋既明道,“还是说,你从来没有准备过告诉他?”
“……”楚白沈默几秒,低声道,“您知道的,告诉他,他一定会反对。这对於整个计划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我会在明天他下班前离开。”楚白看着茶几上邢司南精挑细选的彩色情侣对杯,晃了晃神,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艰涩起来,“……到时候就算他想反对,也没有机会了。”
“心真狠啊。”宋既明叹了口气,“傅时晏那个圣母心泛滥路过看见一只流浪猫都要喂两口的家夥,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心狠的小孩儿?”
楚白没说话,宋既明又继续道:“等他下班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指不定怎么闹。”
“……他做什么都无所谓,只有一点,”楚白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绝对丶绝对不能让他来滇南。”
“不能把他卷入到这个计划里。”
“……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好。”宋既明头疼道,“你明明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危险,你不想让他卷进去,怎么没有想过,他也不希望你被卷进去?”
楚白被他问的呆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如让我们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宋既明直视着他,“楚白,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么?”
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么?决定抛弃当下安逸舒适悠闲的,像个普通人一样的生活,重新回到那夜不能寐的丶危机四伏的丶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阳台的落地窗倒映出他的影子,或许是阳光带来的错觉,或许是因为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发型和身上宽松的睡衣,总之,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竟然出奇的平静和柔和。
甚至可以说有些懒散。
不像那个从毒窟里爬出来的小男孩,不像那个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年轻人,不像那个身负血海深仇丶踽踽独行於世的卧底。
像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普通人。
楚白又有点恍惚。他想起在过去几天里,他和邢司南逛完菜市场,提溜着袋子回家时被隔壁阿姨致以亲切的问候,内容无外乎“小夥子长得真俊今年多大了处对象没有”;想起他们吃完晚饭下楼散步时遇到的好几只热情地乱扑的小狗;想起他们在家居城,邢司南动用钞能力采购了一大堆东西,诸如配套的情侣餐具情侣枕套,要不是楚白拦着,他甚至连卧室里的几张地毯都想换成花色对应的。
这些寻常又琐碎的小事,难免会给他带来一种错觉,仿佛他已经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丶普通人的生活。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他不再是那个被逼到绝境无路可走的少年,那些滋生的恨意和不甘,也像是茫茫沙漠中的戈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风化。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将要放弃的是什么,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些话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和你说。”宋既明缓缓道,“但唯一有资格的人已经离开了,而我曾经答应过他要照顾你……我想,大概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适合说这些话的人了。”
他说到这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后面的措辞:“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拒绝秦九鼎的要求。他能做什么?开除你,开除傅时晏,剥夺他的烈士称号,取消他家属所享有的一些待遇……呵,人都死了,这些虚名丶这些身外之物,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楚白笑了一下,轻声道:“宋局,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真的是他的话……他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这回轮到宋既明沈默了。
片刻后,他有些无奈地开口道:“……虽然你们父子两个的性格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但骨子里的这种固执还真是跟覆制黏贴似的。”
“我对傅时晏的育儿理念和教育方式无法苟同,不过,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宋既明向后靠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膝盖,“能问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简单来说,就是我留下,并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楚白道,“我父亲曾经说过,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是去面对它,而不是假装对它视而不见。当然,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他的前半生都费尽心思地编织一个弥天大谎,在不断躲藏。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从未与人坦诚相待,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随时会失去。
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而现在终於有个机会能让他摘下戴了太久的面具,能让他亲手结束掉这一切。
楚白看着桌上的情侣水杯,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浅淡的笑容。
他以前是那样地惧怕和任何人或者物建立亲密关系,但现在,他竟然开始会认为,养个宠物也是不错的选择。
“得了,二十年前我没能劝住傅时晏,这次也没指望能劝住你。”宋既明沈吟片刻,“另外,有件事,你或许会想知道。”
“邢司南今天跟局里打了饮酒申请报告。”
邢司南回来的时候,楚白刚洗完澡,正一边擦头发一边往房间的方向走。头发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落,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拿毛巾蹭了一下,然后就被门口传来的巨响吓了一跳。
他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原来是门口的落地衣架再次惨遭荼毒,连衣服带架子摔在了地板上。站在门口的罪魁祸首低下头看了它几秒,不怎么高兴地踢了它一下,而后摇摇晃晃地朝楚白的方向走了过来。
醉成这样?楚白瞥了一眼地上弱小可怜还无助的衣架,心说早晚有一天要让邢司南把这玩意儿给丢了,但还是很诚实地朝他走了过去,伸手一把搀住了他:“……邢司南?”
邢司南仰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侧过头,在他胸口处蹭了蹭。
楚白:“……”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邢司南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邢司南的回应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连那根挑衅似的手指一起,握进了自己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