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游览步道中间拉起了明黄色的警戒线,两旁丛丛掩映的灌木丛被拨开,一具男性尸体赫然趴在绿化带深处的地面上。他正面朝下,后背衣物上有一大块深色污渍,身上的尸僵现象消失,显然此刻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做完标记后,几名警察合力将尸体翻身,而后从地面转移到了一旁的担架上。尸体面部腐烂严重,和泥土碎砾难分难舍地融在一起,五官模糊难以辨别。
他穿的并不是被目击当天的快递员制服,而是一件普通的灰色短袖,衣服上无任何明显标志。江陆鸣戴着手套在尸体身上仔细摸索了片刻,收回手:“尸体衣物齐全,但口袋里什么随身物品都没有,这不合常理。”
“目击者是附近小区的居民。”邢司南翻了翻接警记录,“目击者称,他想趁天气稍微凉快些的时候出来遛狗,所以特意起了个大早。在步行经过这段路时,狗突然对着灌木丛狂叫起来。他们家的狗性格温顺,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觉得有些奇怪,就叫来了公园的保安,两个人一起进去查看,才发现灌木丛里竟然有一具尸体。”
楚白闻言,看向不远处——警戒线外站着一个正在接受问话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运动服,一条浑身雪白的大狗趴在他的脚边。它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立下了大功,欢快地摇着尾巴,试图去扑一只路过的蝴蝶。
“死者的身高丶体重丶外形均与失踪的清道夫相吻合,目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后背上有一处伤口,不确定是否为死者致命伤。至於死者的身份,还有待於进一步检验……楚白?”
楚白回过神,看着担架上的尸体,沈默半晌,有些覆杂地开口道:“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你觉得,”邢司南在他身边低声道,“会是谁杀了他?”
楚白道:“他杀了谁,谁杀了他。”
邢司南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从旁边路过的江陆鸣先鬼叫道:“我靠,你俩能说人话么?至於在这搞得跟俩地下党接头传递情报似的么?”
邢司南冷漠道:“大家说的都是中文,听不懂就回小学去上语文课。”
“……你行。”江陆鸣无端惨遭嘲讽,夹起尾巴悻悻地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对着邢司南竖了个中指。邢司南懒得和他一般见识,问楚白:“所以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楚白:“……”
看你拽的二五八万的,还以为你听懂了呢。
他解释道:“‘清道夫’杀孔林海的原因,是因为孔林海暴露了他的身份,让警方注意到了他,现在也一样。”
“之所以他死了,是因为有人希望他能……永远地闭嘴。”
邢司南皱眉道:“是你曾经提过的那个组织?”
“八九不离十。”楚白道,“你刚刚说尸体上只有一处伤口,说明凶手和他同样受过专业训练,可以做到一击毙命。”
“你知道谁能做到这一点么?”
“太多了。”楚白没什么表情地开口,“缅北有专门培养杀手的基地,那些生下来无父无母的孩子会被组织收养,到一定年纪后再被送到基地里去,以互相残杀为生。”
“就像养蛊,只有最后活下来的‘蛊王’才有资格走出基地,成为组织最锋利的武器。”
“如果是他们动的手,”邢司南拧紧了眉,“这意味着‘清道夫’在死前和他们有过接触,同时也意味着你还活着的消息……很有可能已经泄露了。”
“是啊。”楚白静了几秒,凝视着‘清道夫’那张腐烂变形的脸,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还以为他不会愚蠢到自己找上门去送死。”
显然,‘清道夫’被困在越州,无计可施,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以至於他最终做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选择——向组织求救。也正是这个选择,直接葬送了他的生命。
组织从来不会救没有用的人,“清道夫”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企图以楚白的信息换取组织的援手。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组织并不需要他的信息,他们只需要确认楚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便可以凭借其极其庞大的信息网络,精准地定位到他。
或许此刻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就有一双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白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几米外的公园小道。虽然公园的道路距离抛尸地点很近,但两者之间隔着重重叠叠的凌乱枝桠和茂盛的灌丛。快到桂花的季节,一溜儿的桂花树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清幽的香。
“凶手选择的抛尸地点很有意思,如果说他不想死者的尸体被发现,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处理方式。”
“还记得吗?”楚白道,“在上一起案件里,如果不是意外,何勇的尸体本该永远埋葬在富春江汹涌的江水之下。但在本案中,凶手却偏偏选择了弃尸公园,这足以证明,他其实希望警方能够发现死者的尸体。”
“警方发现‘清道夫’已死,对‘清道夫’和出租屋连环杀人案的追查就会因为线索中断而告一段落。”楚白看了眼还在不远处忙活的江陆鸣,“我猜在现场,凶手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让我们深入追查下去的线索。”
“只要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总会留下痕迹。”邢司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罪恶会被绳之以法,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你说的没错。”楚白牵强地笑了笑,“董晨宇的供述非常重要,他能帮我们确定接下来行动的抓捕对象。他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名叫‘老黑’的男人……有发现么?”
“我让杨朔在跟进了。”邢司南和他一起并肩往外走,边走边道,“从董晨宇的供述来看,‘老黑’和组织的关系似乎比他要密切很多,找到‘老黑’,或许就能获得新的线索。”
“希望吧。”楚白皱了皱眉,“‘老黑’……”
邢司南以为他想到了什么:“怎么了?”
“……”楚白诡异地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个名字,好像一条狗啊。”
邢司南:“……”
他好气又好笑道:“别对我们的嫌疑犯进行人身攻击。”
楚白“唔”了一声,擡腿跨过了灌丛。没了树丛的遮挡,八月末的阳光直直地落在他们身上。楚白向着光,有些不太舒服地眯了眯眼,擡起手挡住了太阳。
邢司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回想起车祸发生的那天,楚白孤零零地站在栏杆上。他听见自己喊他的声音,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毅然决绝地跳了下去。
他终於惊觉,从楚白到越州的第一天,他就一直习惯性地将自己置於危险之中,而他也习惯性地跟在楚白后头跑。
他们在邕城,面对着占有人数和武器优势的劫匪,他的反应是二话不说上去开打;在越州,他开着自己的车,和“清道夫”飈了几十公里,双双坠江。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也不在意自己的身后有没有别人。他永远学不会等待,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等待,他可以信赖的,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邢司南丝毫不怀疑如果这次他们没能及时赶到,楚白照样能毫发无伤地回来。
他的一生都悬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之上,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他一个人走了一千遍,所以从来不奢望会有人在他坠落时接住他。
即使有人朝他伸出手,他依然不相信那人能够真正地接住他。
……
“楚白。”
“怎么?”
“你为什么……”邢司南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着点迟疑和犹豫,“毕业以后,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当卧底?”
你的面前明明有很多条路……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最困难的那一条?
“再艰难的事业也总要有人去做,更何况我志存高远。”楚白停下脚步,回过头,又露出了曾经那种邢司南无比熟悉的笑容——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浮於非常浅显的表面,像是单纯为了“笑”才在笑。在邢司南眼里,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碍眼。
“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邢司南看着他淡淡道,“你的笑有点虚伪。”
“我一直都是这么虚伪的人。”楚白又笑了一下,“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