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程走后，陆衢寒锁上了门。他拿出刚刚收起的卷轴，展开，里面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画。</p>
画上，十五岁的陆子程意气风发，站在长生湖边吹着笛子。他看着画外，就好像在与陆衢寒四目相对。陆衢寒善于工笔，以至于陆子程衣上的一根根线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陆子程被刻画得太过完美，于是那些纷飞的落花和平静的湖面，就都给陆子程做了陪衬。</p>
风平，陆衢寒看着画上的陆子程，一瞬间宛若看到了过去，穿着盔甲的司徒明月。</p>
那时总是一离班，就飞也似的奔向自己的司徒明月。</p>
陆衢寒点着灯，伏案完成了这幅画。罢了，他在画上提笔写了两句诗，印了章，然后将卷轴放到了一个长盒子里，上了锁。</p>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p>
……</p>
一个月过去，慕尘也该回临安了。这天阴沉沉的，空中还飘着雪，陆衢寒陪着慕尘来了梦湷江畔。枫叶已经落尽了，这城，是一片枯黄。暮城没有很高的树，那些光秃秃的枝却像苍老的骨，在视线中绝望的伸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梦湷江的水永远不会结冰，可在冬天也并不会有什么生机，只是死气沉沉的流动。</p>
“慕尘要保重身体。”</p>
阴沉的天衬的陆衢寒的脸色更加苍白了。</p>
“嗯，瑾熠你也是。”</p>
因为没有写字的纸，慕尘说的很慢。</p>
船夫拉了拉舷，陆衢寒站在岸边，看着慕尘。</p>
“瑾熠，过来。”</p>
“嗯？”陆衢寒向前走了两步。</p>
慕尘轻轻拥住了陆衢寒。</p>
陆衢寒愣了一下，本能地挣脱。可转念一想，也许这只是朋友的拥抱，自己若是敏感躲开，岂不是很失礼？</p>
可却不然，慕尘亲昵地抚了抚陆衢寒的长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说了一句心话。</p>
“喜欢你。”</p>
陆衢寒并没有听到，因为慕尘迟迟没有松开他，他只觉得有些不自在：</p>
“再不走，船夫要着急了。”</p>
慕尘这才松开他，走上了船。</p>
陆衢寒独自在岸边，目送着慕尘离开。慕尘则站在船上，直到看不到陆衢寒，才进了船篷。</p>
船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p>
慕尘坐在篷子里，拿过长刀，温柔地抚摸着刀柄上那块白玉。他翻过玉，看着那个“寒”字，轻轻笑了笑。</p>
一见倾心大概就是这样吧。慕尘想。</p>
那天看到的陆衢寒是不是神仙，凡间怎么会有如此不惹尘埃的人呢？</p>
……</p>
那之后的两个月，陆家一切如常，只是陆子程好像突然长大了。人稳重了，也不闹腾了。喜欢剑，就苦练剑术，闲来无事就吹吹笛子。他也开始学着处理家事，时常帮着陆老爷看文书。</p>
陆衢寒知道，陆子程是在学慕尘。</p>
待到开春，陆子程和岳铭都要离开私塾了。</p>
“喂岳铭。”</p>
“啊？”</p>
“今儿最后一天了。”陆子程托着腮，看着院子，“你要回家的吧？”</p>
“嗯。”</p>
“嗯。”陆子程也应了一声。</p>
陆子程并不知道岳铭的家在哪里。他没有问，也不感兴趣。说到底，对他来说，朋友，只要愿意倾听他的烦恼，愿意给他出谋划策，就够了。谁叫他在仙界就是巡逻队的“团宠”，靠着一张会说话的嘴，赢得许多姑娘的喜爱。他就好像众星捧月之中的那个月亮，永远都有人来帮他——譬如老宋，再譬如那个告诉他陆衢寒住在忆往山的舞女。至于别人，他丝毫不在意。</p>
神仙都是自私的，只是每个神仙自私的方式不一样罢了。</p>
毕竟，自私，才自在。</p>
“什么时候走？”</p>
“今天晚上。”岳铭道。</p>
“嗯，那我送送你吧。”</p>
“好啊。”岳铭笑，“吃什么？我请。”</p>
“你能不能别总想着吃？”陆子程无奈，“今天晚上有烟火大会，去逛逛吧。你看过暮城的烟火吗？”</p>
“这还真没有。”</p>
“嗯，那去看看吧，”陆子程翘着腿，“今儿本大爷带你开开眼。”</p>
“行行行，大爷——”</p>
……</p>
暮城的二月，风还有些寒冷，夜晚的街道上寂寥无人，直到走到喜雨楼，才逐渐热闹了起来。</p>
陆子程和岳铭两个人要了个高层的雅间，也不顾冻的瑟瑟发抖，一人端了一碗小馄饨，打开窗户趴在窗口吃，等着远处的烟火。</p>
“暮城的小馄饨真是不错。吃了六年了，还是不腻。”</p>
“哈哈那是，可惜啊，没……”陆子程一如既往，想要说“没有我家瑾熠做的好吃”，结果想到陆衢寒说的那句话，又咽了回去。</p>
“没什么？”</p>
“没事儿，喜欢就多吃点。”</p>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燃了一缕烟，淡淡的白色飘在空中，顺着风到了两人的眼前。</p>
“哎！这烟怎么回事？好巧不巧挡着我看烟花哇！”</p>
“哈哈哈哈哈，你这就是时运不济。”</p>
“说得好像你就能看到烟花一样。”</p>
“烟花怎么会怕看不到，抬头不就是？一缕烟而已，无伤大雅。”</p>
“但是它挡在我前面我就很难受！”陆子程笑着，“嘿！”他伸出手去呼扇那烟，想把它扇散，谁想一点用没有，倒是他，身子探出去太多，差点掉下去。</p>
“行了行了，一会儿就吹走了，你别一会儿烟火没看到自己摔了。”</p>
“切。”陆子程也老实了，拿起馄饨继续吃。</p>
远处逐渐热闹了起来，依稀能看到围了很多人。想来烟火应该是快要放了。</p>
“说起来，你将来打算干嘛？”陆子程问道，“继承家业？”</p>
“不然呢？我还能干嘛。”岳铭翻了个白眼。</p>
“你可以开个舞馆，反正你认识那么多好看的姑娘。”陆子程打趣道，“将来要是我吃不起饭了，就去你那蹭点。”</p>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认识那么多姑娘还不是托你的福？每次都是你欺负人家，还得我给你擦屁股。”</p>
“是是是，岳铭大哥你说啥是啥。”</p>
“你呢，你打算干嘛？就这么留在陆家，当你的二少爷？”</p>
陆子程愣了愣。</p>
“没想过。”</p>
“没想过？你那哪是没想过，我看你就是想一直留在你大哥身边。”</p>
“啊，嗯。”陆子程也不否认。</p>
“你大哥不都有那个慕尘了，你就省省吧，别费那劲了。”</p>
“胡说啥呢你？我大哥和慕尘就是朋友。”</p>
“哎——随你怎么想。”岳铭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p>
“看，烟火。”岳铭放下碗，走到窗前。一声爆鸣传来，一个橙黄色的光球急速上升，飞到高空，绽放成了缤纷灿烂的烟火。而后是一朵一朵接连不断的盛放，“砰砰砰”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夜晚，耀眼的光点燃了寂静的人群。</p>
“真好看。”陆子程也趴在窗边，抬起头看。纷纷绽放的烟火旁，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月色冰冷而皎洁。</p>
又是“砰”的一声——只是这次这朵，是从两人眼前升上去的。两人被吓了一跳，朝着声音最初的地方看去——正是那燃白烟的院子。院子里有两个孩子，笑着，闹着。他们的父亲拿着香去点烟火，母亲就站在身后，捂着小女儿的耳朵。</p>
砰，砰，砰。</p>
砰，砰，砰。</p>
一声声巨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p>
陆子程抬着头，看呆了，漆黑的眼眸里倒影着月色与烟火，清澈，透亮。</p>
然而岳铭没有在看烟火，他在看陆子程。</p>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的盯着陆子程，似乎过了今晚，他就再也见不到陆子程一样。</p>
陆子程也没有察觉到岳铭的注视，依旧沉迷于漫天烟火之中。</p>
“要是瑾熠也在，多好。他一定会喜欢的。”陆子程想。</p>
岳铭却也默不作声。</p>